青林镇党政办的挂钟,指针磨磨蹭蹭地挪过下午五点。办公室里的人像退潮般迅速溜走,留下满室陈腐的纸张味和江枫一人。窗外的日头依旧毒辣,晒得镇政府那坑洼不平的水泥地坪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远处山峦的轮廓在热气中模糊晃动,如同蛰伏的巨兽。
江枫坐在他那张嘎吱作响的破木椅上,面前的档案堆积如山,纹丝未动。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敲击着,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轻响。
马有才那张油滑中带着恼怒的脸,还有那毫不留情、仿佛盖棺定论的斥责——“危言耸听”、“别有用心”——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官方预警的渠道,被堵死了,堵得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缝隙。
三天!
冰冷的数字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每过去一秒,刀刃便离脖颈更近一分。那些即将在黑暗中绝望窒息的矿工面孔,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与今生可能发生的惨剧重叠在一起,化作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坐以待毙?绝不!
既然明路不通,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亲眼去看,亲手去抓! 用最原始、也最首接的方式,拿到足以撬动铁幕的证据!马有才和王德发之间的猫腻,矿区的真实状况,就是破局的关键!他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能在灾难爆发前,将真相钉死在铁板上的突破口。
暮色,如同掺了墨的污水,一点点浸染了青林镇的天空。最后一缕天光被远处的山脊吞没,镇上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稀疏,带着一种贫瘠年代的寥落。
江枫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色旧工装,脚踩一双沾着泥点的解放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下工的人流。他刻意绕开大路,专挑那些狭窄、堆满杂物、散发着生活污水和垃圾气味的背街小巷穿行。身体里属于前世省厅处长的警觉和反侦察意识,在危机感的催逼下苏醒过来,每一次拐弯,每一次停顿,都带着审视和规避。
越靠近镇子边缘,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煤灰和劣质柴油的味道就越发浓重起来。远处,矿区特有的巨大轮廓在越发深沉的夜色中显现,几盏高悬的探照灯如同巨兽的眼睛,投射出惨白的光柱,在矿区内扫荡,偶尔照亮堆积如山的煤堆和黑黢黢的井口轮廓。
风声在耳边呜咽,吹拂着路旁半人高的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江枫伏低身体,借着地形和夜色的掩护,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悄无声息地向矿区外围靠近。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轻又缓。
他选择了一个视野相对开阔、又有茂密灌木丛遮蔽的小土坡作为观察点。这里距离核心的作业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足以看清通往矿区主大门的那条坑洼土路,以及大门附近的活动。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淌。矿区内机器的轰鸣声隐隐传来,伴随着断续的哨声和模糊的人声吆喝。大门处,几个穿着类似保安制服、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烟卷的汉子在晃悠,不时用手里的棍棒敲打着铁门栅栏,发出哐当的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声打破了夜的沉寂。
两道刺眼的车灯划破黑暗,一辆在这个年代绝对算得上奢侈品的黑色桑塔纳,卷着滚滚烟尘,沿着土路颠簸着驶来。后面还跟着一辆沾满泥浆、车厢蒙着帆布的吉普车。
桑塔纳!江枫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在这个连镇政府领导都只能骑自行车或者坐破吉普的青林镇,能坐得起桑塔纳的,屈指可数!目标出现了!
车子没有开进矿区内,而是在距离大门还有几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桑塔纳的后门打开,一个身材微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腋下夹着个黑色公文包的身影钻了出来。借着矿区大门射来的灯光,江枫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副镇长马有才!
他一下车,并没有立刻走向矿区大门,而是站在车旁,整理了一下衣服,脸上挂着一种习惯性的、带着点矜持和优越感的笑容。
与此同时,矿区大门内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身材粗壮、穿着花哨丝绸短袖衫、脖子上挂着一条小指粗金链子的光头男人,在几个同样流里流气的汉子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迎了出来。那光头满面红光,未语先笑,隔着老远就伸出了手,声音洪亮得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哎哟喂!我的马镇长!您可真是贵人踏贱地啊!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给盼来喽!快请快请!酒菜都备好了,就等您大驾光临开席了!”
正是矿霸王德发!
马有才矜持地伸出手,任由王德发那双粗粝、指节粗大的手紧紧握住,甚至还热情地上下摇晃了几下。王德发脸上的笑容堆砌得如同盛开的菊花,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
“王老板客气了。”马有才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官腔,“也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了解一下安全生产情况。省里、县里三令五申,马虎不得啊。”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根本没往矿区深处看,而是扫了一眼王德发身后那几个明显不是善类的跟班。
“那是那是!您放心!安全!绝对安全!”王德发拍着胸脯,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马有才脸上,“有您马镇长亲自关怀指导,我们这矿上,那就是铜墙铁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危险的地方去!哈哈哈!”他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另一条粗壮的胳膊,一把揽住了马有才略显单薄的肩膀,动作亲昵得如同多年老友。
“走走走!马镇长,外面风大灰大,咱屋里说话!屋里说话!今天刚从县里弄了两瓶好酒,特供的!就等着孝敬您呢!”王德发半搂半推着马有才,往矿区大门旁边那排亮着灯的平房走去,他的几个手下也嘻嘻哈哈地簇拥着。
马有才似乎对这种肢体接触略感不适,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但脸上那矜持的笑容并未褪去,反而在灯光下更显出一种虚伪的亲和。他没有挣脱王德发的手臂,就这么被“热情”地拥着,走进了那间灯火通明、传出喧闹劝酒声的屋子。
勾肩搭背!
这西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江枫的眼底!前世模糊的猜测,在这一刻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坐实!一个手握监管大权的副镇长,一个唯利是图的矿霸,在远离镇中心的矿区夜色下,毫无避讳地展示着他们的亲密无间和利益同盟!这哪里是上级检查工作?分明是利益集团核心人物的秘密聚会!
愤怒如同冰冷的岩浆在江枫血管里奔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点不能只停留在这里。这对狼狈为奸的家伙是铁证,但还不够!他需要更首接、更无可辩驳的,关于矿井本身危险的证据!
趁着大门守卫的注意力都被马有才一行吸引,江枫如同狸猫般矮身潜行,利用阴影和堆放杂物的死角,快速而谨慎地向矿区内部更靠近核心作业区的地方移动。空气中弥漫的煤灰味和机油味更加刺鼻。
他避开主路和灯光,专门寻找那些偏僻、堆满废弃矿车、锈蚀铁轨和杂物的角落。终于,在一处靠近主井口外围、相对隐蔽的废料堆后面,他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观察位置。这里能看到主井口的一部分,以及旁边一条正在使用的斜井巷道入口。
惨白的探照灯光柱不时扫过。眼前的景象,让江枫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只见那巨大的主井口附近,本该坚固的水泥台基边缘,赫然有着几道明显的、不规则的裂纹,如同丑陋的蜈蚣蜿蜒爬行!井口附近的排水沟里,淤积着厚厚的、湿漉漉的黑色煤泥浆,显然排水不畅。更触目惊心的是,井口上方本该架设的、防止落石的防护网,大片大片地破损、耷拉着,有的地方干脆只剩下光秃秃的钢架!而在井口旁边不远处的空地上,堆放着几台锈迹斑斑、明显早己报废的老旧抽水泵!
这就是王德发口中的“铜墙铁壁”?这就是马有才监管下的“绝对安全”?
江枫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强压着冲进去质问的冲动,颤抖着手,从工装内袋里摸出一个用旧手帕仔细包裹着的东西——一部在这个年代极其稀罕、属于他前世带来的唯一“奢侈品”,老式的机械“海鸥”牌相机!
冰冷的金属机身贴着他的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因愤怒而微微发抖的手。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将镜头对准了井口台基那狰狞的裂缝、淤塞的排水沟、破损的防护网、报废的水泵……调整焦距,屏住呼吸。
咔嚓!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快门声响起。惨白灯光下的罪恶一角,被瞬间定格在小小的胶片上。
他迅速移动位置,寻找新的角度。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异样的气息。不是煤灰,不是机油,而是……一种极其微弱、带着潮湿泥土和腐朽气息的味道,若有若无地从那幽深的斜井巷道口飘散出来!
江枫的瞳孔骤然收缩!前世关于透水事故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透水发生前,往往会有异常的气味和渗水现象!
他像猎豹般敏捷地伏低身体,几乎贴着地面,向斜井巷道口匍匐靠近了几米。借着一次探照灯光扫过的瞬间,他死死盯住了巷道口内壁靠近地面的区域!
光线一闪而过,但那短暂的光亮,足以让他看清——巷道口内壁的岩石缝隙里,正有极细小的水珠,在缓慢地、持续不断地渗出!渗出的水渍颜色,不是正常的清澈,而是带着一种浑浊的、令人心悸的暗黄色!如同大地在无声地流泪!
咔嚓!咔嚓!
江枫的心脏狂跳,手指却异常稳定地按下了快门!渗水的缝隙、浑浊的水渍,这些无声却致命的证据,被他手中的相机贪婪地吞噬!
够了!人证(亲眼所见马王勾结)、物证(照片记录的安全隐患和异常渗水)俱在!这就是足以撼动那张黑网的铁证!
他迅速收起相机,如同来时一样,借着夜色的掩护,敏捷地退回到废料堆的阴影中。冰冷的汗水早己浸透了他的后背,但胸腔里燃烧的却是一团炽热的火焰。有了这些,他就不再是那个空口无凭、任人拿捏的小科员!
然而,就在他准备沿着原路撤离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对话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突然从不远处另一堆废弃矿车后面传来!
“……看清楚没?刚才那边……是不是有亮光闪了一下?像……照相机?”
“妈的,黑灯瞎火的,你看花眼了吧?野猫眼睛还反光呢!”
“放屁!老子眼神好得很!刚才废料堆那边,肯定有东西晃了一下!快!过去看看!德发哥交代过,这几天要特别小心,尤其是晚上,别让不相干的耗子溜进来坏了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方向正是江枫藏身的废料堆!
江枫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他猛地屏住呼吸,整个人死死贴在冰冷、沾满煤灰和油污的废弃矿车铁皮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惨白的探照灯光柱,如同死神的视线,再一次漫无目的地扫过这片堆满工业垃圾的区域。光与影在扭曲的金属和杂物间快速移动、切割。
脚步声在废料堆的另一侧停下,距离他藏身之处,仅隔着一堆锈蚀的废铁和几个破旧的矿车轮胎!
“妈的,没人啊?你是不是真眼花了?”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怪了……刚才明明……”另一个声音充满狐疑,紧接着,江枫听到了棍棒敲打金属的“铛铛”声,以及拨动废弃物的窸窣声!他们正在搜索!
冷汗,顺着江枫的额角滑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咬紧牙关,纹丝不动。怀中的相机,此刻却像一个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贴着他的胸口,里面装着能扭转乾坤的证据,也装着足以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危机!
被发现了,会是什么下场?王德发那些无法无天的手下……
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移开,将这一小片区域重新投入深沉的黑暗。然而,那令人窒息的搜索声和粗重的呼吸,却如同跗骨之蛆,紧贴在废料堆的另一面,越来越近!
退路己断,追兵临门!
这致命的铁证,是能劈开黑暗的曙光,还是……将他彻底拖入深渊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