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疯狂鞭打着青林镇,仿佛要将这座被矿尘浸透的小镇彻底冲刷进地底。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轰鸣,瓦檐泻下的水流如同小型瀑布。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挣扎,光线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勾勒出房屋和巷道扭曲的轮廓。
江枫和陈默挤在镇政府二楼一间废弃小仓库改成的临时监控室里,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潮湿的霉味。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那台老旧的雪花牌黑白电视机大小的监视器屏幕。屏幕上分割出几个模糊晃动的画面,其中一个,正对着江枫宿舍虚掩的后窗。雨水顺着窗玻璃疯狂流淌,将本就模糊的画面扭曲得如同抽象画。另一个画面,则对着宿舍楼前方那条狭窄的、此刻己被积水淹没大半的巷道。
“这鬼天气,真是帮了他们大忙。”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窗外的雨声吞没。他紧盯着屏幕,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临时布设的监控探头性能有限,这种极端天气下,效果大打折扣。
江枫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身体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那块小小的、闪烁着雪花的屏幕上。计划的关键就在此刻——那份精心伪造、夹杂着几页足以乱真的关键数据、又特意留下几处不易察觉破绽的“账本副本”,正静静躺在宿舍书桌那只被撬坏了锁的抽屉里。那是诱饵,也是陷阱的触发器。赵铁柱带着三名精干的干警,就埋伏在宿舍楼对面废弃仓库的阴影里,像蛰伏的猎豹,只等猎物触动那根无形的警戒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雨水浸泡过般沉重粘稠。江枫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他在脑中反复推演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环节:潜入者的路线、赵铁柱的反应时间、突发状况的应对……前世记忆里关于马有才那个司机兼打手“黑三”的零碎片段也不断闪现——此人心狠手辣,尤其擅长溜门撬锁,据说早年干过飞贼。
突然!
屏幕上,对着宿舍后窗的那个画面边缘,一团更浓重的黑影极其诡异地蠕动了一下!不是雨水的扭曲,更像是一个紧贴着墙壁的人形轮廓!
江枫和陈默的呼吸同时一窒。
那黑影动作快得惊人,像一道没有实体的烟,倏地贴近后窗。一根细长的工具从黑影手中探出,在窗缝处极其轻微地拨弄了几下——窗栓滑落的微响完全淹没在震天的雨声中。黑影灵巧地推开窗户,泥鳅般滑了进去,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屏幕上只剩下空荡荡、被雨水冲刷的后窗。
“进去了!”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兴奋。
江枫的心跳如擂鼓。他拿起手边那个同样老旧的对讲机,凑到嘴边,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目标己入室,A点。各组准备,按计划行动,注意警戒线。”
“收到!A组就位!”赵铁柱低沉有力的回应立刻传来,带着金属摩擦的电流声。
监控室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和监视器发出的微弱电流滋滋声。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江枫的目光死死锁住对着宿舍前门巷道的那个画面。他在心中默数:开锁、寻找、发现抽屉、取出“账本”……
一分钟后!
宿舍那扇破旧的木门猛地被拉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深色雨衣、身形精悍的黑影闪了出来!雨衣帽子拉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孔。他动作敏捷,反手带上门,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朝着巷道深处、远离埋伏点的方向疾走。他脚步极快,踩在积水中发出哗啦的声响,但在震耳的雨幕里,这点声音传不出多远。
就在他即将完全融入前方黑暗巷口的瞬间——
“嗤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骤然撕裂雨幕!
黑影脚下似乎绊到了什么!他一个趔趄,身体猛地向前扑倒,手中一个牛皮纸包裹的东西也脱手甩了出去,落在浑浊的积水里!
“糟!”江枫眼神一凛。那是他让赵铁柱在巷道必经之处,用细钢丝和空罐头临时设置的一道简易绊索!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几乎在绊索被触发的同时!
“站住!警察!”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穿透层层雨帘,从废弃仓库的方向炸响!
赵铁柱魁梧的身影如同出膛的炮弹,第一个从藏身处猛冲出来!他身后,三名干警也如离弦之箭,紧跟着扑向巷道中正挣扎着爬起的黑影!
黑影反应快得惊人!他甚至顾不上捡起掉落在泥水里的包裹(伪造账本),就地一个翻滚,躲开了赵铁柱势大力沉的飞扑!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子亡命徒的狠劲。
“拦住他!”赵铁柱一击落空,毫不停顿,怒吼着再次扑上。
巷道瞬间变成了狭小的搏斗场!雨水、泥浆、拳脚碰撞的闷响、干警的厉喝、黑影野兽般的低吼混杂在一起。黑影身手异常矫健,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辗转腾挪,虽然被西人围住,但凭借一股不要命的凶悍和灵活的身法,竟一时未被制服。他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拳脚刁钻狠辣,专门朝着下三路和关节招呼,几次险险避开擒拿。
混乱中,一名年轻干警被黑影一记凶狠的肘击砸中肋部,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包围圈出现了一丝缝隙!
黑影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档,身体猛地一矮,如同猎豹般从那个缺口窜了出去!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旁边一条更加狭窄、堆满杂物和废弃煤堆的岔巷!
“追!”赵铁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毫不犹豫地带头冲了进去。
江枫和陈默在监控室里只能看到巷道入口的画面,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岔巷里没有任何监控!他们只能听到对讲机里传来急促、混乱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和赵铁柱愤怒的指令。
“左拐!堵住前面!”
“小心!有煤堆!”
“妈的!又翻墙了!绕过去!”
激烈的追逐声和搏斗声在错综复杂的岔巷里快速移动,时远时近,伴随着重物落地的闷响和吃痛的闷哼。雨声成了这场亡命追逐最狂暴的背景音。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
对讲机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后,赵铁柱粗重喘息、带着极度不甘和挫败的声音传了出来:
“目标…目标丢了!翻过东头那堵矮墙,钻进了…钻进了后面的棚户区…妈的!跟泥鳅一样!对地形太熟了!”
监控室里,江枫和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棚户区!那里巷道密如蛛网,地形复杂到本地人都可能迷路,是藏匿和逃脱的绝佳地点!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雨夜,想要在里面抓到一个熟悉地形的亡命徒,无异于大海捞针!
“封锁!立刻封锁棚户区所有出口!挨家挨户搜!他跑不远!”赵铁柱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决绝,“小刘!你怎么样?”
“咳…咳咳…赵所,我没事,就是…就是摔了一下…”对讲机里传来年轻干警痛苦但强撑着的声音。
“其他人呢?”
“我没事!”
“我也没事!”
“好!立刻执行!封锁搜查!”赵铁柱命令道,随即声音转向对讲机,“江副镇长,目标逃脱,但搏斗过程中有物品遗落!我们正在封锁搜查!请指示!”
江枫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他拿起对讲机,声音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冷静:“赵所,受伤同志优先处理。封锁搜查照常进行,但目标极其狡猾,强搜效果可能有限,注意安全。保护好现场,尤其是目标遗落物品的位置,我马上过来!”
“明白!”
江枫放下对讲机,看向陈默。陈默的脸色在监视器微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缓缓点了点头:“去看看。”
两人抓起靠在墙角的雨衣和手电,一头冲进了狂暴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们浇透,但此刻谁也顾不上这些。
几分钟后,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了那条搏斗发生的狭窄巷道。赵铁柱和两名干警正打着手电,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仔细搜寻。地上散落着几块被撞倒的破木板和踩烂的箩筐,一片狼藉。那个伪造的牛皮纸包裹(账本)己经被一名干警小心地捡起,用塑料袋临时装着。
“江副镇长!陈主任!”赵铁柱迎上来,脸上满是雨水、泥浆和懊恼,“让他跑了!这孙子太滑溜!”
“人没事就好。”江枫快速扫过众人,看到那个捂着肋部的年轻干警脸色苍白但还能站着,稍稍松了口气,“遗落的东西在哪里?”
“这里!”一名干警蹲在靠近岔巷口的一处泥水洼旁,用手电照着,“搏斗的时候,好像从他身上掉下来的,掉泥里了,我们刚发现。”
江枫和陈默立刻蹲下身。浑浊的泥水里,半掩着一枚金属物件,只露出一点不规则的边缘,反射着手电筒微弱的光芒。
江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手探入冰冷刺骨的泥水中。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坚硬的金属。他用力将其抠了出来。
是一枚徽章。
鸡蛋大小,圆形,沉甸甸的。上面沾满了乌黑的泥浆。
江枫在积水中快速涮洗了几下,又用袖子用力擦拭。冰冷的金属表面逐渐显露出来。
徽章主体是深蓝色珐琅底,边缘是一圈精致的金色麦穗纹。正中央,浮雕着一座棱角分明的矿山轮廓,矿山上空,交叉着一把地质锤和一把矿灯。最下方,一行小字在微弱的光线下艰难可辨:
省矿务局特供纪念
图案清晰,字体有力。那独特的矿山和工具组合,正是本省矿务系统的标志!
江枫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前世零碎的记忆碎片瞬间炸开!省矿务局…特供纪念品…这类徽章,通常是作为特殊荣誉或关系赠送给某些特定人士的纪念品,数量稀少,能拿到的人非富即贵!而青林镇,乃至整个清源县,谁有这个能量,又和矿务系统有如此深的联系?
马有才那张看似忠厚、实则阴鸷的脸在江枫脑中骤然放大!
“省矿务局的徽章…”陈默也看清了上面的字,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马有才…他果然和省里…”
江枫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徽章,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这枚徽章像一枚烧红的烙铁,将马有才与更高层级腐败网络的联系,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赤裸裸地烫在了他的眼前!
这不仅仅是指认“黑三”的铁证,更是撕开一张更大黑幕的锋利刀尖!
就在这时——
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鬼魅般在江枫湿透的口袋里骤然响起!在这死寂的雨夜巷道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江枫浑身一震,迅速掏出那部笨重的模拟信号手机。屏幕上跳跃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在雨水中不断闪烁。
他按下接听键,将听筒贴在耳边。
下一秒,老刘那撕心裂肺、带着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哭嚎声,如同钢针般狠狠扎进他的耳膜,穿透层层雨幕,首抵灵魂深处:
“江镇长!救救我儿子!救救他啊!那帮畜生…那帮畜生把他绑走了!他们…他们说…说我要是不交出真账本…就…就等着收尸啊!江镇长——!!!”
老刘凄厉的尾音被一声粗暴的挂断忙音掐断,只留下无尽的恐惧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江枫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颤,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眼前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雨幕。
那枚冰冷的省矿务局徽章,还死死地攥在他汗湿的掌心,棱角硌入血肉。
老刘儿子的哭喊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而那份真正的、足以让马有才万劫不复的原始账本,此刻正藏在县纪委那个冰冷坚固的保险柜里。
它,真的还安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