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岁的林夏,带着前几天刚领的工服和一颗被现实磨砺得异常清醒却也带着几分茫然的心,站在了“宏达精密制造厂”巨大的灰色门楼前。门楼上烫金的厂名在午后的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高大的厂房如同钢铁巨兽般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而独特的味道——那是金属被切割、打磨、淬火后残留的铁腥味,混合着机油、冷却液和粉尘的复杂气息,厚重、粗粝,带着工业区特有的坚硬质感,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她离家时强装的镇定,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宏达厂区占地极广,从厂区大门到核心的一车间,步行需要近二十分钟。因此,厂内配备了数辆往返于各主要车间、仓库与厂区大门的电动通勤巴士(厂内倒运车)。选择宏达,是现实挤压下为数不多的选项之一。它规模庞大,用工需求稳定,工资准时,最重要的是——它提供往返市区,郊区与厂区的通勤大巴。林夏的家在厂区西面边缘的村子,一片房龄比她还大二三十年的老房子,也有村子外围一处处建起来的新房,距离宏达厂区大门首线距离大约五到六公里。这个距离,骑自行车电动车太远且不安全。宏达的通勤大巴,是她维系“家”的纽带和重要的心理防线。她拒绝了厂里提供的八人间宿舍,那拥挤、嘈杂、毫无隐私的环境,光是想象就让她窒息。她需要每天回到那个虽然简陋、但有父母气息、有弟弟偶尔吵闹声的温暖屋檐下,那是在这冰冷现实洪流中,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并非彻底沉沦的浮木。
林夏的“厂妹”生涯,始于每天凌晨五点一刻刺耳的闹钟。
窗外还是浓稠的墨蓝色,城市的鼾声尚未停歇。她轻手轻脚地起床,避免吵醒隔壁房间疲惫的父母和弟弟。冷水拍在脸上,驱散最后一丝睡意。五点西十分,她准时走出家门。初夏的清晨,空气微凉,带着露水和行道树的气息。乡村街道空旷寂寥。步行十分钟,到达离家最近的通勤大巴停靠点——村头一个没有站牌的角落。那里己经聚集了不少身影,清一色的深蓝色工装,像一片沉默的蓝色礁石。男人们悠闲地抽着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女人们则叽叽喳喳地低声交谈着,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仿佛生活的疲惫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还有几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人,空气中弥漫着烟草的香气、汗水的清新和廉价洗发水的芬芳。
六点整,庞大的、印着“宏达集团”字样的绿色大巴如同疲惫的钢铁巨兽,喘着粗气准时停靠在路边。车门“嗤”一声打开,人群瞬间涌动起来,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和争先恐后的急切。林夏被裹挟着挤上车,车厢内浑浊的空气瞬间将她包围——汗味、包子油条味、劣质香烟的余味,还有昨夜未能散尽的机油气息。她总是尽力挤向靠窗的位置,即使没有座位,也要把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车子启动,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上穿行。窗外的景象从熟悉的街景,逐渐过渡到宽阔但略显荒凉的乡村公路,两旁是连绵的农田、零散的厂房和巨大的广告牌。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从墨蓝到灰白,再到泛着鱼肚白的浅蓝。林夏的脸颊贴着冰冷的玻璃,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世界。这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是她一天中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是喧嚣与重压降临前短暂的喘息,也是她提醒自己“根”在哪里的无声仪式。她会在心里默默背诵几个昨晚复习的英语单词,或者只是放空,让思绪飘得很远很远,暂时逃离即将面对的轰鸣。
抵达宏达气派的厂区大门后,大巴最终停靠在宏达厂区气派而冰冷的大门前,下车后,真正的“上班”才刚刚开始。从厂区大门到核心的一车间,步行需要近二十分钟。宏达厂区内部配备了数辆白色的电动通勤巴士(俗称“厂内倒运车”),往返于大门、各主要车间、仓库和食堂之间。林夏需要和其他工友一起,快步走向指定的厂内巴士候车点。等待开往一车间的电动通勤车。
这辆白色的、略显先进的电动巴士,是林夏进入宏达“心脏”前的最后一道缓冲,也是她在宏达这个庞然大物内部遇到的第一个微观社会。车厢不大,座位有限,常常需要站着。空气比通勤大巴更加混浊,充斥着刚刚下车的人群带来的汗味和早餐气息。车子在宽阔但景色单调的厂区道路上平稳行驶,掠过一排排巨大得令人压抑的灰色厂房、堆积如山的原料和成品仓库、蜿蜒如巨蟒的银色管道。巨大的厂区像一座自给自足的钢铁城池,一眼望不到边际。大小不一的龙门吊在远处缓慢移动,发出低沉的嗡鸣。高耸的烟囱、纵横交错的管道、鳞次栉比的巨大厂房,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构成一幅冷硬的工业图景。林夏抓着扶手,身体随着车子微微摇晃,目光扫过窗外这些冰冷的工业景观,心中那份对未知的忐忑被放大了。这里的一切都巨大、坚硬、冰冷,遵循着某种不为她所知的、精确而冷酷的秩序。而她,即将成为这庞大机器上一颗微小的、可替换的螺丝钉。
电动巴士在一车间巨大的卷帘门前停下。门缓缓升起,如同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大口。一股更加狂暴的声浪夹杂着浓烈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海啸般轰然冲出,狠狠撞击在林夏的耳膜、胸腔甚至灵魂上!
“轰——隆——隆——!”
那是无数台机器同时运转产生的、低沉而持续的轰鸣,仿佛大地在震颤。在这基础轰鸣之上,叠加着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气动工具“嗤嗤”的排气声、巨大冲压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的巨响(每一次落下都让脚下的水泥地传来清晰的震动)、传送带链条咬合的“咔哒”声,还有焊接时“滋啦”爆响的刺眼电弧光!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孔不入、令人头皮发麻、几乎要撕裂神经的噪音洪流。即使领班发给她一副工厂标配的、廉价的橙色海绵耳塞,用力塞进耳朵,那可怕的轰鸣也只是被削弱了一部分,依然顽强地钻进她的骨头缝里,震得她脑仁嗡嗡作响。
紧接着是气味。浓烈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机油味是主调,混合着刺鼻的金属冷却液(一种类似甜杏仁却令人作呕的化学气味)、焊接产生的臭氧味、塑料受热的焦糊味,还有无处不在的、细微的金属粉尘颗粒,钻进鼻腔,粘在喉咙里,又干又涩。林夏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没吃早饭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视觉的冲击同样巨大。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由冰冷金属架构成的生产线,巨大的传送带如同一条闪着冷光的钢铁河流,永不停歇地向前奔涌。冰冷的沙土似的原料有序地快速移动,反射着车间顶部惨白的LED灯光。传送带两旁,是穿着深蓝色工装和戴着白色棉线手套的工人。他们将掉落的原料用锹铲回传送带,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还在跟同伴有说有笑,对周遭的轰鸣和气味似乎己浑然不觉。巨大的冲压机像沉默的史前巨兽,每一次开合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地面的颤抖,各种红绿黄的指示灯在控制面板上疯狂闪烁,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
林夏被领班带到流水线中段一个负责看守的机器的工位。她的“师傅”是个西十多岁、姓王的女工,脸上没什么表情,语速很快,在巨大的机器噪音中不得不扯着嗓子喊。
“看着!就这样!”王师傅拿起桌子上的日志记录本,跟她讲解机器的操作方法,什么时候点哪个按钮,什么时候停机,以及每天需要清扫的机房卫生,注意事项。王师傅几乎是吼着交代完,把记录塞到林夏手里,又指了指旁边一个红色的塑料板凳,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工位,不再看她。
林夏握着冰冷的卡尺,看着眼前滚滚而来的“钢铁洪流”,心跳如鼓。她深吸一口气(立刻被刺鼻的气味呛得咳嗽),认真的看起王师傅刚才说的那些操作规程和机器上各色的按钮。
在高度紧张和噪音干扰下显得格外困难。目光扫过更是毫无头绪,她犹豫不决,手指在冰凉的金属表面划过,感觉不出所以然。
“嘀——!”后面工位的警示灯突然亮起,林夏吓得一哆嗦。她慌忙看向王师傅,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王师傅利索的站起身,快速慌忙的走到她身边,正确的重新启动机器。
最初的几天,如同炼狱。巨大的噪音持续轰炸着她的神经,下班后耳朵里依然残留着顽固的嗡鸣。机油和金属粉尘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她的头发、皮肤、甚至衣服纤维里,无论用香皂搓洗多少遍,似乎都洗不净那股工业的烙印,让她在回家的大巴上都不自觉地感到一丝自卑。手臂、肩膀、腰背因为不断重复操作机器而僵硬酸痛,尤其是右臂,手心被磨得生疼。午餐时间在巨大嘈杂、弥漫着油烟和汗味的食堂里,面对油汪汪的饭菜,她毫无食欲,味同嚼蜡。傍晚,当结束一天长达八小时的劳作,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再次挤上那辆摇摇晃晃、气味浑浊的厂内巴士,再换乘通勤大巴时,身体的极度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几乎吞噬了心里所有的失落和不甘,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家,倒在床上。身体的痛苦是如此真实而具体,反而让她清晰地意识到:高考落榜不是终点,这里,这条轰鸣的流水线,才是她人生真正残酷现实的起点。通勤车是她往返于两个世界的唯一通道,也是她日复一日必须承受的双重疲惫之旅。
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疲惫通勤中,林夏第一次“正式”注意到了那个穿浅蓝色工装的男人——陈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