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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合，锣鼓巷的灯火次第亮起，晕开一片片暖黄的光晕。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黑漆门扉悄然开启。
张一诺换了身干净的素色棉布长衫，更显身姿清俊。
他走出西合院，并未立刻奔向城南，而是在巷口昏黄的路灯下略站了片刻。
晚风拂过，带着初夏草木的微腥和远处隐约的饭菜香气。
他深吸一口气，像要涤净肺腑，又像在汲取融入这陌生世界的勇气，这才迈开步子，汇入北京城暮色里流动的人潮。
城南广和楼。飞檐斗拱，朱漆斑驳，岁月在门脸上刻下深深的纹路。
门口悬着两盏硕大的气死风灯，橘黄的光晕里，“广和楼”三个遒劲的匾额字清晰可见。
门前人头攒动，提笼架鸟的老票友、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带着孩子的夫妻……各色人等鱼贯而入，喧嚣的人声、瓜子花生的叫卖声、还有门帘掀开时泄出的丝竹管弦与咿呀唱腔，混合成一股鲜活而嘈杂的市井洪流。
张一诺买了张普通座儿的票，随着人流挤进那扇厚重的、散发着桐油和尘土混合气息的大门帘。
眼前骤然开阔，却又仿佛坠入另一个时空。两层环抱的木结构楼座，黑压压坐满了人。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旱烟味、汗味、脂粉香、瓜子壳的焦香，还有戏台上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油彩气息。
巨大的戏台悬在眼前，猩红的地毯，鹅黄的帷幕，两侧是“出将”、“入相”的门帘。灯光不算明亮，反而给这方天地增添了几分朦胧的古意。
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在二楼稍偏的一角。视野不算最佳，却能俯瞰全场。
刚落座，跑堂的便提着长嘴大铜壶过来，麻利地在粗瓷盖碗里沏上一碗滚烫的高末儿，又放下一小碟盐炒南瓜子。
茶香粗粝，瓜子咸香，是这戏园子里最寻常的滋味。
锣鼓点儿猛地敲响，如同投入沸油的冷水，喧闹的场子瞬间安静了大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
鹅黄的帷幕缓缓拉开，灯光调亮了些，露出精心布置的花园布景——假山嶙峋，花木扶疏虽是纸扎布景，却也栩栩如生。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一个清丽婉转、带着几分慵懒和幽怨的女声，如同滑润的珠玉，穿透嘈杂的空气，清晰地送入耳中。
杜丽娘登场了。
水磨腔。昆曲之魂。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丹田升起，经过千回百转的研磨，才流淌出来。
每一个字都裹着水汽，圆润、细腻、悠长，带着一种缠绵悱恻的粘劲儿。
音调不高，却极具穿透力，丝丝缕缕钻进心底。
它不像京剧的高亢激昂，带着北地的爽利，它更像江南的烟雨，缠绵悱恻，迷蒙了双眼，也浸润了心田。
张一诺端着粗瓷茶碗的手，微微顿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台上那抹倩影吸引。
杜丽娘莲步轻移，水袖曼舞。她唱闺中闲愁，唱春光易逝，唱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对美好事物朦胧的向往与哀伤。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字字句句，如泣如诉。
那水磨腔调，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像最温柔的手指，轻轻拨动了心湖深处一根沉埋己久的弦。
台上的杜丽娘对着满园春色，对着镜中娇颜，顾影自怜，伤春感怀。
她唱的是深闺少女的心事，是韶华易逝的无奈，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懵懂悸动。
张一诺静静地看着，听着。茶碗里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的视线。
那些刻意压下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却在这水磨腔的牵引下，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破堤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