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污水泵房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婉清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杜云笙粗重如困兽的喘息在潮湿的空气中碰撞、回荡,每一次都重重砸在宫本紧绷的心弦上。昏暗中,那张被雨水浸湿的报纸号外,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视线里。林鼎天蒙眼跪地的照片,血红刺目的鸟爪印记,每一个字都散发着藤田健一那浸透骨髓的恶毒。
“爹……”婉清的身体在杜云笙怀里剧烈地颤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剧痛、失血、药效的疯狂反噬,都抵不过此刻万箭穿心般的绝望与自责。是她,是她把父亲拖进了这无间地狱!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杜云笙沾满泥污的前襟,也染红了那张罪恶的报纸。她的意识在悲愤的浪潮中沉浮,眼前阵阵发黑。
“婉清!看着我!”杜云笙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用力掐住她的人中,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试图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美人。那双曾让他在百乐门舞池里迷失的、总是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破碎的痛苦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听着!你爹还活着!藤田要的是你,不是他的命!只要他还有利用价值,就不会死!”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婉清被悲痛淹没的混沌。是的,藤田要的是她“青鸟”自投罗网!父亲是饵,是藤田勒在她脖颈上、最致命的那根绞索!
“可是……可是他会受尽折磨……”婉清的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混合着血污滑落,“是我……是我害了他……”
“不是你!是藤田!是这个该死的世道!”杜云笙眼中怒火熊熊燃烧,那怒火不仅为婉清,更为藤田竟敢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触及他内心深处那点仅存的、关于“家”的念想。林鼎天,那个在他洗白上岸之初,曾给予过他一丝体面商人认同感的航运大亨,如今成了敌人砧板上的鱼肉。这不仅是针对婉清的阴谋,更是对他杜云笙赤裸裸的挑衅!“哭没用!自责更没用!我们得想办法!把你爹救出来!”
“救?”宫本少尉的声音带着沉重的现实感,他警惕地守在泵房唯一的破窗边,观察着外面昏暗的河道和远处的动静,“杜桑,林小姐,你们现在的状况,自身难保。外面到处都是藤田的人,还有那个‘信天翁’……他肯定己经报告了我们的位置。这里不能久留!”
宫本的话像一盆冷水浇下。杜云笙低头看着怀中气息奄奄、浑身是血的婉清,又感受着自己左臂伤口不断传来的钻心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宫本说得对,他们三个,两个重伤,一个目标显著,如同困在浅滩的鱼。
“药……”婉清挣扎着,意识在药效的余波和重伤的侵袭中挣扎,“沈……沈墨白给的药……还有吗?”她急需那短暂的“回光返照”来维持清醒。
杜云笙摇头,眼神黯淡:“只有那一颗,你吃了。”
绝望的气息再次弥漫。泵房外,风穿过废弃码头的缝隙,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哭诉。
就在这时,宫本猛地压低声音:“有动静!河道上游!有船!”
杜云笙和婉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宫本迅速熄灭了泵房里唯一一盏摇晃的煤油灯,泵房彻底陷入黑暗。三人屏住呼吸,紧紧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宫本的手枪无声地指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引擎的突突声由远及近,一艘吃水不深的小型机动驳船,借着昏暗的天光,沿着污水河道缓慢驶来。船上没有明显的灯火,船头隐约站着两三个人影,警惕地扫视着两岸。
是敌?是友?
驳船在距离泵房不远的一处废弃小栈桥旁停了下来。船头的人影跳上岸,动作利落。其中一人打着手电筒,光束警惕地扫过泵房的方向。
宫本的手指扣在了扳机上,杜云笙将婉清护在身后,另一只手也摸向了腰间藏着的匕首。
手电光在泵房破败的门框上停留了片刻。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浓重苏北口音的声音响起:“‘苏梅’妹子?‘老枪’让俺们来接‘落水的亲戚’!”
苏梅!老枪!
婉清灰暗的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是沈墨白!他收到了信号!他派人来了!她挣扎着想回应,却只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杜云笙立刻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噤声。他不能完全确定!藤田诡计多端,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用“苏梅”和“老枪”的代号来诈他们?
岸上的人似乎有些焦急,又压低声音喊了一遍:“‘苏梅’!‘老枪’说,‘惊雷’要劈山头了,得赶紧走水路避避!再不出来,水耗子要进窝了!”
“惊雷要劈山头”——这是沈墨白在苏北与她约定的紧急撤离暗语!婉清用力抓住杜云笙的手腕,眼中是急切的肯定。
杜云笙看向宫本。宫本微微点头,低声道:“不像有诈,是接应的。但岸上只有三个,船上情况不明。”
“赌一把!”杜云笙当机立断,他不能错过这唯一的生机,尤其是婉清急需救治。“宫本,你掩护!我扶婉清出去!”他强撑着站起,巨大的眩晕让他晃了晃。
“走!”宫本率先闪出泵房,手枪指向驳船方向,低喝:“这边!人在!”
岸上的三人立刻围拢过来,看到杜云笙搀扶着的、如同血人般的婉清,都倒吸一口凉气。为首一个精壮汉子立刻上前帮忙搀扶:“快!上船!医生在船上!”
驳船舱门打开,一个穿着朴素、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提着药箱焦急地等在舱口。看到婉清的伤势,脸色凝重:“快抬进来!伤口感染了!”
杜云笙和宫本合力将婉清小心地抬进船舱。舱内狭小但还算干净,点着一盏昏暗的马灯。医生立刻开始检查婉清的伤势,剪开她沾满血污的破衣,看到那狰狞的枪伤和撕裂的皮肉,眉头紧锁。
“磺胺粉!热水!干净的布!”医生快速吩咐。船上的人立刻忙碌起来。
驳船引擎重新启动,调转船头,悄无声息地向下游驶去,融入污浊河道的黑暗中。
杜云笙靠在舱壁上,大口喘着气,失血过多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他看着医生为婉清处理伤口,看着她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心中五味杂陈。宫本守在舱门边,警惕地观察着船外。
“杜先生?”为首的精壮汉子递过来一个水壶,“喝口水,压压惊。俺们是苏北过来的交通员,代号‘船工’。沈探长(老枪)收到塔吊上的信号,知道你们被困在C区,又发现藤田的猎犬在往那边围,立刻启动了这条备用的水上通道。幸好赶上了。”
“沈墨白……他怎么样?”杜云笙接过水壶,急切地问。沈墨白在塔吊上指挥,最后还发现了“信天翁”,处境同样危险。
“沈探长引开了一部分追兵,受了点轻伤,己经安全转移了。他让我们务必把‘苏梅’同志和你安全送到新据点。”船工答道,眼中带着对沈墨白的敬意。
“还有……林老爷的事……”杜云笙看向昏迷中仍不时痛苦呓语的婉清,声音沉重。
船工脸色也沉了下来:“沈探长也知道了。藤田这一手太毒!他把林老爷秘密转移了,不在宪兵队,也不在梅机关。具体关押地点还在查。沈探长说,这是藤田给‘青鸟’设下的死局,让她明知是陷阱,也心如刀绞,最终可能失去理智。他让你……务必稳住林小姐。”
稳住?杜云笙看着婉清毫无血色的脸,心中苦笑。这谈何容易!父女连心,那是剜心之痛。但他明白沈墨白的意思,婉清现在绝不能冲动,否则不仅救不了父亲,所有人都会万劫不复。
“信天翁呢?”宫本突然插话,声音冷峻,“我看到他了,在仓库顶上。他肯定看到我们上船了。”
船工眼神一凛:“‘信天翁’?周世安之后那个?沈探长也提到他了,说此人极度危险,行踪诡秘,是藤田手里真正的王牌。他看到我们,麻烦就大了。这条河道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对安全。我们要尽快靠岸,走陆路转移。”
仿佛印证他的话,船尾负责瞭望的同志突然压低声音急报:“后面有尾巴!两条小艇!速度很快!没开灯!”
所有人的心瞬间绷紧!
“妈的!还是被咬上了!”船工啐了一口,“加速!往芦苇荡开!准备战斗!”
驳船引擎猛地轰鸣起来,速度提升,在污浊的河面上划开一道白浪,朝着前方一片黑压压的芦苇荡冲去。后面两条小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也骤然提速,紧追不舍!
宫本迅速检查手枪弹药,眼神锐利如鹰。杜云笙强忍眩晕,摸出匕首,守在婉清躺着的简易担架旁。医生加快了包扎速度,额头上沁出汗珠。
“砰!”一声枪响划破河面的寂静!子弹打在驳船船舷上,溅起木屑!
追兵开火了!
“趴下!”宫本低吼,同时举枪朝着后方小艇隐约的轮廓还击!“砰!砰!”枪声在狭窄的河道上激烈地回荡起来。
驳船一头扎进了茂密的芦苇荡。高高的芦苇秆如同天然的屏障,瞬间遮蔽了视线,也减缓了船速。子弹嗖嗖地穿过芦苇丛,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弃船!上岸!”船工果断下令,“医生,你带‘苏梅’先走!我们断后!”
驳船猛地撞向芦苇荡边缘的浅滩。船工和另一名同志率先跳下船,涉水冲上岸,依托岸边的土坡向追来的小艇猛烈射击,试图压制对方火力。宫本紧随其后,精准的点射压制着试图靠岸的敌人。
医生和杜云笙合力抬起担架上的婉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淤泥冲上岸。刚离开水面,一串子弹就打在身后的泥水里!
“走那边!”船工指着芦苇荡深处一条几乎被淹没的小路,“快!”
杜云笙和医生抬着婉清,在芦苇丛中艰难穿行。身后,枪声、叫骂声、引擎声混杂在一起,越来越近。宫本和船工他们边打边撤,试图引开追兵。
突然,抬着担架前方的医生一个踉跄,闷哼一声扑倒在地!他的小腿被流弹击中,鲜血首流!
“医生!”杜云笙大惊。担架失去平衡,婉清滚落在地,剧痛让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别管我!带她走!”医生忍着剧痛,将药箱塞给杜云笙,“快走!”
杜云笙看着倒地的医生,又看看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身影和枪口火光,再看看地上意识模糊的婉清,一股血勇首冲头顶!他不能丢下医生!更不能让婉清再落入敌手!
他猛地将婉清背在背上,用布条死死捆住,又将药箱挎在胸前。然后,他弯下腰,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奋力将受伤的医生拽了起来,架在肩上!
“走!”杜云笙嘶吼着,如同负重的蛮牛,背着婉清,架着医生,一步一个血脚印,朝着芦苇荡更深处,那片未知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艰难地挪去!
每一步都沉重如山,伤口撕裂的痛楚和巨大的负荷几乎要将他压垮。但他不能停!停下就是死!背上是他此生唯一想守护却总在伤害的女人,肩上是他不能抛弃的援手!杜云笙的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属于上海滩枭雄的狠戾,是绝境中迸发出的、与命运搏命的凶悍!
芦苇在他身边疯狂摇曳,子弹呼啸着擦过。宫本和船工在侧翼顽强阻击的枪声,成了他沉重的脚步声外唯一的伴奏。他不知道前路通向何方,不知道“信天翁”是否就潜伏在前方的黑暗里,更不知道背上昏迷的婉清还能否承受这颠簸之苦。
他只知道,他必须走下去!为了背上的人,也为了肩上的人,更为了心中那点被藤田彻底点燃的、玉石俱焚的怒火!
黑暗的芦苇荡深处,三个血人挣扎前行的剪影,在流弹划过的短暂光亮中忽隐忽现,悲壮而决绝。血色枷锁,不仅锁住了林氏父女,也锁住了杜云笙,将他们一同拖入了更加残酷的修罗场。而“信天翁”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无声地笼罩在这片死亡沼泽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