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第七日,雪开始化了。屋檐下的冰棱滴滴答答落着水,巷子里的青石板结了层薄冰,走上去咯吱作响。卞翎玉揣着半块冻硬的玉米饼,踩着残雪往镇上走,袖口缝补的梅花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 那是卞芷晴昨夜熬夜绣的,说能 “沾点文气”。
他要去的是镇上最大的书铺 “文渊阁”。自上次在陈秀才家看到前朝闱墨后,他便像被勾了魂,满脑子都是那些精妙的策论笔法。可陈秀才的藏书有限,且多为旧本,他急需最新的科举动态和名家范文。文渊阁掌柜刘世昌是个老学究,藏书颇丰,却吝于外借,尤其看不起卞家这样的寒门子弟,曾当众说过 “穷鬼摸书,污了墨香”。
“哥,要不别去了?” 卞芷晴追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个用破布裹着的火折子,“那刘掌柜尖酸刻薄,上次我去卖绣品,他连正眼都没瞧我。”
“放心,我就看看。” 卞翎玉把火折子揣好,拍了拍妹妹的手。他没说的是,他打听到文渊阁后院有个堆放旧书的杂物间,屋顶瓦片缺了一角,或许能从那里潜入。
未时三刻,文渊阁正是人少的时候。卞翎玉躲在对面的墙根下,看着掌柜刘世昌眯着眼在柜台后打盹,伙计们忙着整理新到的书册。他猫着腰,绕到后院,果然看见杂物间屋顶有片松动的瓦片。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根细麻绳 —— 那是用妹妹缝补剩下的麻线搓的,一端系着块小石头,轻轻抛上屋顶,勾住椽子。
寒风吹透单薄的衣衫,他咬着牙往上爬,指尖被冻得发木。刚掀开瓦片,一股混杂着霉味的墨香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屋里堆满了旧书,蛛网在梁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借着屋顶的缝隙光,能看见书脊上褪色的金字:《皇明经世文编》《科举程墨汇编》…… 全是他梦寐以求的书!
他像饿狼扑食般扑到书堆前,顾不上拍打灰尘,抓起一本《万历二十三年闱墨》就翻。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心脏激动得快要跳出胸腔。这上面收录的都是当年上榜的佳作,每一篇的破题、承题都暗藏玄机,正是他急需揣摩的范本。
卞翎玉蜷缩在书堆里,借着屋顶漏下的微光狂读。他自带的小本子早己写满,只能将关键段落默记在心。当读到一篇关于 “海禁利弊” 的策论时,作者引经据典,又结合东南沿海的实际情况,分析得鞭辟入里,让他忍不住低声赞叹:“好笔力!”
“谁?!”
一声厉喝从门口传来,紧接着 “吱呀” 一声,门被猛地推开。卞翎玉心头一紧,慌忙将书塞进怀里,却不慎碰倒了旁边的书堆。“哗啦” 一声,几本线装书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光线骤亮,只见刘世昌举着油灯站在门口,八字胡气得首颤:“好你个小贼!竟敢偷溜进来窃书!” 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手里拿着扫帚和木棍。
卞翎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虽然心在狂跳,脸上却努力保持镇定:“刘掌柜,晚生并非小贼,只是…… 只是仰慕贵阁藏书,想借几本看看。”
“借?” 刘世昌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扯住他怀里的书,“我文渊阁的书,也是你这种穷小子能借的?上次你妹妹来卖那破绣品,我就该想到你们兄妹不是好东西!”
“请掌柜自重!” 卞翎玉猛地推开他的手,眼神锐利,“我妹妹靠手艺吃饭,清清白白,容不得你侮辱!”
“哟呵,偷书还偷出脾气来了?” 一个伙计挥着扫帚上前,“跟他废话什么,送官去!”
卞翎玉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书堆。他知道自己理亏,一旦送官,不仅科举无望,还会连累妹妹。情急之下,他瞥见地上一本翻开的《论语集注》,灵机一动,朗声道:“掌柜且慢!晚生虽无钱购书,却也读过几卷圣贤书。若掌柜信得过,愿以一技之长,换几日借阅之权。”
刘世昌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他:“哦?你还会什么?”
“晚生别的不会,只是记性还好。” 卞翎玉深吸一口气,指着地上的《论语集注》,“就以这本书为例,掌柜任意点一篇,晚生若能背诵如流,并解其大义,便请掌柜容我在这杂物间看书;若不能,晚生甘愿受罚,随你们处置。”
刘世昌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但更多的是好奇。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敢在他面前夸下海口的穷小子。他捻着八字胡,随手翻开《论语集注》,指着其中一页:“就这篇《为政第二》,你且背来听听。”
卞翎玉闭上眼睛,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父亲当年教他读书的场景。他定了定神,开口背诵,声音清朗,字正腔圆:“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他不仅背得流畅,连朱熹的集注也一并背出:“朱子曰:为政以德,非以威力取之,而实以德行化之……” 从 “为政” 到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整整一章,无一字错漏,无一处卡顿。
刘世昌的嘴巴越张越大,脸上的不屑渐渐变成震惊。两个伙计也放下了扫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少年。要知道,《论语集注》是科举必考书目,但能全篇背诵并理解集注的,就算是秀才也未必能做到,何况是这个看起来连饭都吃不饱的穷小子?
“等等,” 刘世昌突然打断他,“你刚才背‘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时,朱熹集注里‘心之所之谓之志’后面,是不是少了一句?”
卞翎玉睁开眼,从容道:“掌柜记错了。原文是‘心之所之谓之志。此盖言学问之功,始于立志……’ 晚生并未少背。”
刘世昌脸色一变,慌忙拿起书对照,果然如卞翎玉所说。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眼神从震惊变成了审视,又从审视变成了欣赏。他活了六十岁,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博闻强记的寒门子弟。
“你…… 你读过多少书?” 刘世昌的声音有些颤抖。
“家中只有父亲留下的几箱旧书,” 卞翎玉如实道,“《西书》《五经》读过三遍,《史记》《汉书》略通大义,其余杂书也稍有涉猎。”
“好!好一个博闻强记!” 刘世昌突然抚掌大笑,八字胡都翘了起来,“老夫错看你了!来人,给这位小先生看座!”
两个伙计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掌柜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但还是搬来一张椅子,让卞翎玉坐下。
刘世昌亲自给卞翎玉倒了杯热茶,语气也变得和蔼:“小先生高才,老夫佩服。只是不知你为何不去参加科举,却要偷偷摸摸来这杂物间看书?”
卞翎玉捧着热茶,暖意在手中蔓延,他叹了口气:“晚生正准备参加今春县试,只是家贫,无力购置闱墨和策论范文。听闻贵阁藏书丰富,才出此下策,望掌柜海涵。”
“唉,” 刘世昌摇摇头,“是老夫市侩了。” 他看着卞翎玉手背上的冻疮和补丁摞补丁的衣衫,心中有些愧疚,“这样吧,从今日起,你可每日未时来此,在这杂物间看书。老夫再破例让你借阅一些科举用书,但需当日归还。”
“真的?” 卞翎玉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多谢掌柜!多谢掌柜!” 他知道,这意味着他终于能接触到梦寐以求的科举资料,离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不过,” 刘世昌话锋一转,“老夫有个条件。”
“掌柜请讲,晚生一定遵守!”
“你每次看完书,需写一篇读书笔记给老夫看。” 刘世昌捻着胡子,“老夫也想看看,你这等奇才,到底能在科举路上走多远。”
“晚生遵命!” 卞翎玉站起身,对着刘世昌深深一揖。
从那天起,卞翎玉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文渊阁的杂物间。他不再需要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坐在窗前,借着天光读书。刘世昌果然没有食言,不仅让他借阅最新的闱墨,还把自己珍藏的《科举金针度人》拿出来给他看。
卞芷晴得知此事后,高兴得偷偷抹眼泪。她每天都会多煮一些野菜糊,让哥哥带去书铺当午饭。有时还会把自己攒下的蛤蜊油偷偷塞进哥哥的口袋,让他擦手。
“哥,今天刘掌柜没为难你吧?” 某天傍晚,卞翎玉带着一身墨香回家,卞芷晴一边帮他拍掉身上的灰尘,一边问道。
“没有,掌柜的还夸我笔记写得好呢。” 卞翎玉笑着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刘世昌用朱笔批改的笔记,“你看,他说我的策论‘见解独到,有古大臣之风’。”
卞芷晴看不懂那些深奥的评语,但看着纸上鲜红的批语,还是开心地笑了:“哥,你真棒!等你考上秀才,我就给你做件新长衫,再也不穿打补丁的了。”
“好,” 卞翎玉揉了揉妹妹的头,“等我考上秀才,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镇上最大的饭馆,吃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兄妹俩相视而笑,寒夜里的小屋充满了暖意。窗外,月亮悄悄爬上中天,清辉洒在文渊阁的屋顶上,也洒在卞家小院的茅草檐上。
卞翎玉知道,自己能有今天,离不开妹妹的支持,也离不开刘掌柜的赏识。但他更清楚,真正改变命运的,是手中的书本和心中的信念。那些在藏书楼里读过的文字,那些在破庙里与李云齐谈过的兵法,那些与妹妹用野菜糊定下的约定,都像种子一样,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他拿起笔,在灯下继续修改策论。这一次,纸上的文字不再干涩,而是充满了力量。因为他知道,每一个字的落下,不仅是为了科举,更是为了守护身后的温暖,为了让妹妹不再受冻挨饿,为了让所有像他们一样的寒门子弟,都能看到希望的光芒。
藏书楼的墨香还在鼻尖萦绕,卞翎玉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夜空。那里,一颗流星划过,像极了他心中燃烧的梦想。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正在缓缓拉开序幕。而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的旁观者,而是手握笔墨、改写命运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