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己至三更,万籁俱寂。破落的小院里,唯有东厢房的窗棂还透着一点昏黄的油光,像一颗在寒夜里挣扎不肯熄灭的星子。卞翎玉面前的木桌上,摊开着一本边角磨得发亮的《论语》,书页间夹着几根细细的草茎,那是他用来标记重点的。油灯芯结了个大大的灯花,“噼啪” 一声爆响,火星溅在泛黄的纸页上,留下几个焦黑的小点。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触到额角的冷汗。重生回来己近半月,他几乎将所有清醒的时间都泡在书卷里。前世作为武将幕僚,他虽也通文墨,却多是兵法策论,于这科举所需的经义八股,实则生疏得很。更何况,十西岁的身体尚未长成,连日苦读让他时常感到头晕目眩,可每当眼皮沉重得几乎黏在一起时,他眼前就会闪过卫景明战死时血月悬空的景象,那浸透骨髓的寒意总能瞬间激得他灵台清明。
“哥,还没歇呢?” 门被轻轻推开,卞芷晴端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麦粥走进来,粥面上飘着几片野菜叶。她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旧襦裙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小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担忧,“这都三更天了,你再这么熬下去,身子该垮了。”
卞翎玉抬起头,烛光映得他眼底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他接过麦粥,暖意顺着碗壁传到指尖,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气。“快了,这一章经义再理一遍就睡。”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芷晴,你先去睡,明早还要去张屠户家帮忙择菜呢。”
卞芷晴咬了咬唇,没再劝。她知道哥哥的性子,一旦下了决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自爹娘走后,哥哥就是她唯一的天,如今哥哥说要读书考科举,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她便信。只是…… 她看着哥哥日渐消瘦的脸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家里就剩那点薄田,租给佃户每年收的粮食仅够糊口,如今哥哥要读书,笔墨纸砚哪一样不要钱?她白天去镇上帮人做零工,晚上回来还要缝补浆洗,赚的几个铜板攒起来,连买一锭好墨都不够。
“哥,” 她犹豫了一下,从袖袋里摸出几个皱巴巴的铜钱,“今天张屠户家给的工钱,你收着,明天去书铺看看,有没有便宜的旧纸卖。”
卞翎玉看着妹妹冻得通红的手指,那几个铜钱还带着她身上的温热。他心中一酸,推了回去:“你留着,买点好的补补身子。纸墨的事,我有办法。” 他指了指桌角堆叠的旧书,“爹留下的这些书,我都抄了几遍了,反面还能用来练笔。”
那些书是父亲生前攒下的,大多是残破的经史子集,书页缺漏,墨迹模糊。卞翎玉便用破布蘸着清水,在光滑的石板上临摹字帖;没有砚台,就拿一个缺口的粗瓷碗代替,磨墨时得格外小心,生怕墨块掉出来。至于纸,更是金贵,他只在练习八股文时才舍得用,平日里练字就用树枝在院子里的土地上划,或是在废旧的账簿背面写。
“可……” 卞芷晴还想说什么,却被卞翎玉打断。
“听话,” 他语气放软,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哥答应你,等我考上了秀才,就不用你再去做这些粗活了。”
卞芷晴看着哥哥眼中坚定的光,终于点了点头,把铜钱收了回去。她知道哥哥有他的骄傲,也有他的谋划。只是她不知道,此刻卞翎玉心中所想的,远不止考上秀才那么简单。他记得前世,这一年的秋闱,主考官偏好奇崛之文,不少死记硬背的学子都落了榜,而那些能结合时事、见解独到的文章反而高中。他如今不仅要啃透经义,更要暗中搜集时下的策论考题,揣摩考官的心思。
窗外,冷风卷着落叶敲打着窗棂,如同鬼魅的低语。卞翎玉吹灭了油灯,躺到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却毫无睡意。他睁着眼睛望着黑暗,脑海里飞速运转:明天要去镇上的茶肆听听,看有没有关于今年科举新政的传闻;城东的旧书摊或许能淘到前几年的闱墨,哪怕是残本也好;还有,得想办法弄点灯油,这样晚上就能多读一个时辰……
日子在笔尖与书页的摩擦声中悄然滑过。入了冬,天气越发寒冷,小院里的那棵老槐树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缩。卞翎玉的手背上生了冻疮,红肿开裂,握笔时钻心地疼,可他只是用破布缠紧,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读书写字。
卞芷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每天天不亮就去镇上,除了帮人择菜、浆洗衣物,还偷偷去后山捡柴火,卖给镇上的饭馆换钱。她把攒下的钱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藏在床板下,想着等攒够了,就给哥哥买一床厚点的棉被,再买几两好一些的冻疮药。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卞翎玉整日闭门不出、埋头苦读的事,渐渐在邻里间传了开来。
这条巷子住的多是穷苦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谁家要是出了个 “不事生产” 的人,立刻就会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起初,大家只是好奇,毕竟卞家父母早亡,兄妹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卞翎玉突然摆出个读书人的架势,实在有些突兀。
“哎,你们听说了吗?卞家那个小子,整天关在屋里不出门,就在那摆弄破书呢!” 说话的是住在隔壁的王大婶,她正端着一盆脏水往门口泼,嗓门大得整条巷子都能听见。
旁边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李老头嗑着瓜子,撇了撇嘴:“读书?他也不看看自己啥家底,那笔墨纸砚是咱们穷人家玩得起的?我看呐,八成是受了什么刺激,脑子糊涂了!”
“可不是嘛!” 另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接过话头,“我昨天从他家门口过,听见里面‘沙沙’地响,隔着门缝一看,好家伙,那小子趴在桌上写个不停,跟中了邪似的!他妹妹芷晴倒是懂事,天天出去做活,养着这么个‘文曲星’,以后有她苦吃喽!”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整条巷子。起初只是背后议论,后来见卞翎玉依旧我行我素,有些人便当面嘲讽起来。
一日,卞芷晴从镇上回来,手里提着一小捆刚买的粗盐,路过巷口时,正好遇上王大婶和几个妇人在聊天。
“哟,芷晴回来啦?” 王大婶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她,“今天又去给你哥赚笔墨钱啦?我说你这傻丫头,你哥读那些破书能当饭吃吗?我看他还不如跟隔壁的狗剩学做泥瓦匠,至少饿不着肚子!”
旁边的妇人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姑娘家大了,该考虑嫁人了,你哥这么折腾,以后谁还敢娶你啊?”
卞芷晴的脸 “唰” 地一下涨红了,她捏紧了手里的盐包,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咬着唇,眼圈微微泛红。
“你们少说两句吧!”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是住在巷子另一头的张婆婆,她拄着拐杖,缓缓走过来,“翎玉那孩子有志气,读书总是好的,你们别这么说。”
王大婶撇了撇嘴,没再说话,但眼神里的轻蔑却毫不掩饰。
卞芷晴低着头,匆匆从人群中穿过,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是委屈自己被嘲笑,而是心疼哥哥。哥哥那么努力,那么拼命,为什么别人就是看不到呢?
回到家,卞芷晴强装笑脸,把盐放进缸里,却被卞翎玉一眼看出了不对劲。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卞翎玉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妹妹身边,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心中一紧。
卞芷晴摇摇头,不想让哥哥担心:“没什么,就是风太大,迷了眼睛。”
卞翎玉却不信,他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妹妹:“芷晴,跟哥说实话,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
在哥哥温柔而坚定的目光下,卞芷晴再也忍不住,把巷口听到的话哽咽着说了出来。
卞翎玉听完,脸色沉了下来。他不是不知道邻里的议论,只是他刻意不去理会,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可如今,这些冷言冷语竟伤到了妹妹,这让他心中燃起一股怒火,却又夹杂着一丝无力。他知道,在这寒门之中,空谈理想本就是一种奢侈,别人的嘲笑,本质上是对现实的无奈与嘲讽。
“哥,要不…… 我们不读了吧?” 卞芷晴看着哥哥紧绷的侧脸,小声说道,“我不想你被人这么说,也不想你这么辛苦……”
“胡说什么!” 卞翎玉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软了语气,“芷晴,你记住,别人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在做什么。” 他握住妹妹的手,眼神锐利如刀,“他们笑我痴人说梦,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梦实现的样子。哥不是在瞎折腾,哥是在为我们的将来铺路。这条路很难,会有很多人嘲笑,很多人阻拦,但哥必须走下去。”
他顿了顿,想起前世的自己,空有抱负却无门路,只能依附于卫景明,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一世,他要靠自己的双手,为妹妹,也为自己,挣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哥,我懂了。” 卞芷晴看着哥哥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坚定。她用力点了点头,擦干眼泪,“你放心读,我会帮你把家看好,赚到钱就给你买最好的墨!”
看着妹妹重新振作起来的样子,卞翎玉心中一暖。他知道,外界的嘲笑固然刺耳,但妹妹的支持,才是他在这寒夜里继续前行的最大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