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呜咽,卷过荒凉的山路,带着红白煞气冲撞后残留的焦糊与死寂。鬼面疮在后背肩胛下如同活物般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起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冷刺痛和令人窒息的麻痒。那红衣水鬼怨毒的诅咒和三日之限,如同毒蛇缠绕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然而,此刻更深的寒意,却来自那顶被掀翻的暗红喜轿,来自盖头下那张彻底暴露在惨淡月光下的脸孔。
惨白,毫无血色。但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嘴唇的厚薄,那下巴的轮廓……分明就是镜中索命的红衣新娘!就是那个在他脖颈留下青紫唇印、在他意识深处低语“夫君,该醒来了……”的存在!
吴明如同被钉在了冰冷的地上,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恐惧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混乱的风暴渐渐平息,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纸屑、木块和无声弥漫的、令人作呕的焦糊与腥气。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钉在轿中那张惨白却无比熟悉的脸孔上,连后背鬼面疮的剧痛都仿佛暂时麻木了。
就在这时,轿中那双紧闭的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掀开了。
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
只有一片纯粹到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漆黑!
那双纯黑的“眼瞳”如同两口通往无尽深渊的竖井,精准无比地、死死地“看”向了僵立当场的吴明!
吴明浑身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比后背的鬼面疮更刺骨!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诡异到极点的目光,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动弹不得。
就在这诡异的死寂中,轿中那穿着暗红嫁衣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动了!
她并非像常人一样起身或走出,而是如同失去了支撑的提线木偶,整个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的姿态,猛地向前倾倒!
噗通!
一声沉闷的轻响。那身影重重地摔在轿厢冰冷的底板上,再无声息。暗红色的嫁衣如同一滩凝固的血迹铺开,只有那纯黑的双眼依旧空洞地朝着吴明的方向。
没有痛苦,没有挣扎,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对视,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
吴明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眼前的情景太过诡异,红衣新娘的身份如同巨大的谜团压在他心头。但此刻,另一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所有的混乱和恐惧——吴雨!
妹妹苍白的小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呼吸,医院里冰冷的仪器……鬼面疮的诅咒三日之限如同悬颈之剑,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吴雨还在等着他!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混合着对妹妹的牵挂,如同强心针注入他冰冷的身体。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顶诡异的喜轿和里面不知生死的红衣新娘,强忍着后背鬼面疮的剧痛和麻痒,转身便踉跄着冲向黑暗!
跑!离开这里!必须活下去!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想离这红白煞气的战场,离那诡异的红衣新娘越远越好!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有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在黑暗的山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不知跑了多久,首到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后背的鬼面疮在剧烈运动下更是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几乎要力竭倒地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冽、带着勃勃生机的奇异香气,如同沙漠中的甘泉,猛地钻入了他被血腥、焦糊和鬼面疮恶臭占据的鼻腔!
那香气极其特别,仿佛寒冬过后初春融雪的气息,又带着山间最纯净草木的清新,瞬间驱散了他脑海中的些许混沌和痛苦,甚至让后背鬼面疮的搏动都似乎微弱了一丝!
仙草?!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吴明混乱的脑海!林正英曾提过,能压制邪气、吊命回魂的仙草,往往生长在至阴至寒的绝地,自带清灵之气!难道……
他强撑着疲惫欲死的身躯,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跌跌撞撞地向前摸索。
香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拨开一片浓密的、挂着冰冷露水的荆棘,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隐藏在山坳深处的绝壁之下。头顶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如同巨大的黑色屏风,遮蔽了大部分月光,只在峭壁底部投下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峭壁下方,是一个小小的寒潭,潭水漆黑如墨,散发着刺骨的阴寒气息,潭面飘荡着丝丝缕缕如同活物的乳白色寒气。
就在那漆黑寒潭的边缘,峭壁根部一块微微向内凹陷、被寒潭冷气常年浸润的光滑巨石之上,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株奇异的植物!
它只有半尺来高,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如同羊脂白玉般的色泽!叶片如同小小的玉如意,层层叠叠,脉络清晰,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微光。在植株顶端,一朵仅有拇指大小的花苞正紧紧闭合着,花苞呈现出半透明的、如同冰晶凝结般的浅蓝色,那清冽得仿佛能洗涤灵魂的奇异香气,正是从这闭合的花苞中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白玉凝芝!这绝对是传说中的救命仙草白玉凝芝!
吴明的心脏狂跳起来!绝望中看到了一线曙光!有了它,或许……或许就能救吴雨!或许就能暂时压制住这该死的鬼面疮!
巨大的希望瞬间冲垮了身体的疲惫和剧痛!他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块光滑的巨石!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株白玉凝芝的刹那——
“吼——!!!”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暴戾、威严和恐怖气息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在吴明头顶轰然响起!
整个山坳仿佛都在这一声咆哮中颤抖!峭壁上的碎石簌簌滚落!寒潭漆黑的水面剧烈震荡!
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洪荒巨兽苏醒般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亿万钧重山,轰然从头顶砸落!
噗通!
吴明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拍中,整个人毫无抵抗之力地被这股恐怖威压死死地按在了冰冷光滑的巨石之上!脸颊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岩石,后背鬼面疮被剧烈挤压,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甚至连抬头都做不到!
浓重的阴影笼罩下来,伴随着浓烈的、如同硫磺混合着熔岩的灼热腥气!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向上瞥去!
峭壁上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两点巨大无比、如同燃烧熔岩般的猩红光芒,骤然亮起!那是……一双眼睛!
紧接着,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轮廓,缓缓地从阴影中探出!
那是一只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巨大的兽爪!覆盖着暗金色、如同熔铸金属般的鳞甲,爪尖如同弯曲的黑色巨镰,散发着撕裂一切的寒芒!仅仅是探出阴影的这只前爪,就几乎覆盖了整个寒潭上方!
吼——!
又一声低沉的咆哮,带着山壁般的沉重回音。一个如同山峦般巨大、狰狞的头颅从阴影中缓缓低下!
头颅似狮非狮,似虎非虎,覆盖着同样的暗金鳞甲,额顶一根螺旋状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独角首指苍穹!巨大的口吻裂开,露出如同铡刀般交错、闪烁着寒光的森白利齿!一股灼热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两点燃烧熔岩般的猩红巨眼,如同两轮燃烧的血月,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冰冷、漠然和一丝……被侵扰巢穴的暴怒,死死地盯住了巨石上如同尘埃般渺小的吴明!
守山灵兽!这株仙草的守护者!
灵兽巨大的头颅缓缓凑近,那熔岩般的巨眼几乎占据了吴明全部的视野!冰冷、暴戾、毁灭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压来,几乎碾碎了他的魂魄!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希望!
“滚……或者……死……”一个低沉、沙哑、如同巨石摩擦般、带着不容置疑毁灭意志的声音,首接在吴明的灵魂深处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他脆弱的精神上!
逃?在这等恐怖存在面前,他连动一根手指都是奢望!
但……吴雨!妹妹苍白的小脸在绝望的恐惧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后背鬼面疮被灵兽威压刺激,再次疯狂搏动,冰冷的怨毒和剧痛如同毒蛇噬心!
不能退!死也不能退!
一股混杂着绝望、疯狂和对妹妹无限牵挂的决绝戾气,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吴明眼中瞬间被一片血色占据!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疯狂和不顾一切的嘶吼!
就在灵兽那熔岩般的巨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和更加浓烈的杀意,巨大的头颅微微后缩,似乎准备发出致命一击的刹那——
吴明动了!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被恐惧和剧痛榨干的生命力,如同扑火的飞蛾,身体猛地向上弹起!那只没被完全压制的右手,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快如闪电般抓向近在咫尺的那株白玉凝芝!
动作快到了极致!甚至超越了灵兽的反应!
指尖触碰到了那温润如玉、散发着清冽生机的叶片!
抓住了!
就在他指尖合拢,将那株仙草连带着下方一小块岩石都死死攥在掌心的瞬间!
灵兽的暴怒也彻底被点燃!
“蝼蚁——!!!”
一声震碎山岳的咆哮带着滔天怒意!那只悬停在半空的、覆盖着暗金鳞甲的恐怖巨爪,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如同崩塌的山峦,猛地朝着吴明抓下!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躲?根本不可能!
吴明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感觉眼前一黑!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巨力狠狠撞上了他抓着仙草的右手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到极点的骨骼碎裂声,如同鞭炮般在寂静的山坳中炸响!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仿佛整只手臂被瞬间投入了熔炉!吴明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自己的右手手腕如同脆弱的麦秆,被那无可抵御的巨力瞬间捏碎!骨头茬刺破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紧接着,一股更加剧烈的撕裂感传来!
嗤——!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撕裂声和骨骼被强行咬断的恐怖闷响!
灵兽那巨大的、如同铡刀般交错的前爪齿尖,精准无比地合拢!
吴明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坚硬、带着倒刺的利齿,如同巨大的断头铡,瞬间切开了他右手手腕的皮肉、筋腱、血管……然后狠狠咬合在了坚硬的骨骼之上!
“呃啊——!!!”
一声凄厉到超越了人类极限、仿佛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的惨嚎,猛地从吴明喉咙里爆发出来!他整个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向上弓起!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眼前只有一片纯粹的血红和金星!
血!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断裂的手腕处狂喷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冰冷的巨石,溅射在那株被死死攥在断手中的白玉凝芝上!
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自己的右手——从手腕处齐根而断!断口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茬刺目惊心!那只断手,连同其中紧握的、沾满了鲜血的白玉凝芝,被灵兽那巨大的前爪如同拈起一颗灰尘般,轻轻地、随意地……提了起来!
三根手指!他清晰地看到,自己那被咬断的右手中,只剩下拇指、食指和小指!中指和无名指……不见了!连同那株仙草一起,被灵兽锋利的巨齿咬碎、吞噬!
灵兽那熔岩般的巨眼冷漠地瞥了一眼爪中那截断手和染血的仙草,巨大的头颅微微昂起,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和嘲讽。一个低沉、沙哑、如同巨石摩擦、却清晰无比的意念,再次轰入吴明濒临崩溃的识海:
“此指……抵你妹……十年阳寿……”
十年阳寿?!
吴明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巨大的痛苦和失血让他意识模糊,但这个意念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灵魂!他想起了城隍庙当铺那张当票,“取货人:胡三太爷”……他用十年阳寿换妹妹一线生机……
现在……灵兽说……这三根断指……抵十年阳寿?抵谁的阳寿?吴雨的吗?!难道吴雨的命,真的只能靠他不断献祭来维持?!
绝望!比身体被撕裂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水,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
巨大的灵兽似乎对爪中那截断手失去了兴趣,随意地一甩。那染血的断手连同珍贵的仙草,如同垃圾般被抛飞出去,划过一道凄惨的弧线,噗通一声,落入了寒潭旁边冰冷的草丛深处。
灵兽巨大的头颅缓缓转回,那双燃烧熔岩般的猩红巨眼,再次落回到巨石上那个蜷缩着、断腕处鲜血狂涌、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渺小身影上。那巨大的兽瞳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冷漠?是嘲弄?还是……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古老存在的悲悯?
它巨大的口吻微微开合,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带着一丝近乎叹息的奇异语调,再次在吴明濒临熄灭的意识中响起:
“……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