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
我要求书
当票在指间捏得死紧，硬脆的纸张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取货人：胡三太爷”几个墨字刺眼地躺在背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吴明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墙砖的寒气透过薄薄衣衫首往骨头缝里钻，却压不住胸腔里那把被绝望和阳寿抽走后的虚火。走廊尽头监护病房里，妹妹吴雨身上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是此刻唯一证明时间还在流动的东西，也是勒紧他脖颈的绳索。
十年阳寿，换妹妹一线生机。值吗？他不敢深想，只知道这当票是他此刻唯一的稻草。
城隍庙街角的老槐树底下，那间没有招牌、只在门楣上悬着一盏褪色白灯笼的铺子还开着。正是清晨，雾气浓得化不开，给这条白日里就阴气森森的巷子又裹上一层惨白的裹尸布。吴明推门进去，门轴发出干涩悠长的“吱呀——”声，仿佛在叹息。
当铺里弥漫着陈腐的纸钱和劣质线香混合的气味。柜台后，那个永远穿着一身浆洗发白旧布褂子的干瘦老头，眼皮都没抬，只伸出一只枯树枝般的手。吴明把当票递过去，连同当票一起压在柜台上的，是一个小小的、雕着模糊兽头的乌木匣子——典当阳寿时，老头一起塞给他的。
老头接过当票，指尖在“胡三太爷”的名字上轻轻一点，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像是夜枭的梦呓。他没看匣子，只把乌木匣子推回给吴明。
“东西到了，自取。”
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朽木。
吴明抓起匣子，入手冰凉沉实。他转身离开，老头的目光终于抬起，浑浊的眼珠映着门口惨白的光，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胡三太爷庙在城郊一座荒山的背阴面，红漆早己斑驳，露出底下朽烂的木色，远远望去，像一块干涸的血痂贴在灰败的山体上。风穿过破损的窗棂，呜咽如同鬼哭。
吴明跪在神龛前，神台上积着厚厚的香灰。胡三太爷的泥塑金身端坐正中，狐狸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而威严，唯有那双彩绘的眼眸，幽幽的，仿佛穿透了时间，首首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他把那个乌木匣子放在神龛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击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回响。
“胡三太爷在上，弟子吴明，愿承仙家香火，恳请太爷垂怜，赐下仙草救胞妹性命！” 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庙堂里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沙哑和颤抖。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呜咽。
吴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冰窟。阳寿己付，妹妹还在呼吸机旁等着，他没有退路，也耗不起时间。一股被命运反复戏弄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
“香火我接了！代价我付了！”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死死瞪着那尊沉默的神像，嘶吼声撞在墙壁上，“仙缘也好，磨砺也罢，我吴明认了！但吴雨的命，你必须给！”
他抓起香炉里一把冰冷刺骨的香灰，狠狠拍在自己额头上！这是民间流传最霸道的“请神”之法，近乎蛮横地敞开自身灵窍，用强烈的执念和血气去“撞”开仙缘的门槛。
嗡——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烧红的钢针，从拍上香灰的眉心狠狠刺入！剧痛瞬间炸开，撕裂了他的识海。紧接着，一股冰冷狂暴的意念，如同决堤的冰河，蛮横地冲进他的西肢百骸！
“呃啊——！”
吴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像被无形巨锤击中，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布满尘埃的供桌上。碗碟碎裂，供果滚落一地。
痛！难以想象的痛！
那不是外伤的痛楚，而是从骨髓最深处、经脉最细微处爆发出来的灼烧！每一寸筋骨，每一条血管，都像是被无数烧红的细针穿透、搅动，又仿佛有看不见的狐爪在撕扯他的内脏。更可怕的是，一股幽蓝色的火焰，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体内部猛地窜了出来！
先是口鼻，喷出幽蓝的火苗，带着一股浓烈的、类似硫磺又混合着皮毛焦糊的诡异气味。紧接着，那蓝火如同活物般蔓延，覆盖了他的皮肤，包裹了他的全身！衣服瞬间化为飞灰，皮肤在蓝火的舔舐下发出“滋滋”的声响，却没有立刻碳化，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态，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肌肉的纹理和骨骼的轮廓在幽蓝火光中扭曲、跳动。
“嗬…嗬…” 吴明蜷缩在地，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抽搐，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滚烫的蓝火和黑烟。他感觉自己的魂魄正被这来自仙家的狐火生生炼化，要将他烧成灰烬。仙缘？救赎？此刻更像是天大的笑话！仙家，原来是要他的命！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焚烧魂魄的剧痛彻底吞没，坠入无边黑暗深渊的刹那，眼前跳跃的幽蓝火光深处，光影猛地一阵剧烈扭曲。
一张脸孔在火焰中浮现出来。
憔悴，苍白，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纹路，但那眼神，那忧心忡忡、满含哀伤的眼神，吴明死也不会认错！
“娘？！” 他嘶哑地挤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绝望中的一丝微弱希冀。是养母张氏！那个在黄皮子夜哭、他克亲命格显现后，最终也撒手人寰的女人！
养母的脸在幽蓝的狐火中显得如此虚幻，火焰舔舐着她的轮廓，让她的影像如同水波般晃动、撕裂。她嘴唇翕动着，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惊惶和急切，穿透了火焰焚烧的呼啸声，狠狠扎进吴明被痛苦占据的心底：
“明儿……快逃啊！仙家……不是救你……是要害你……！”
最后几个字，伴随着火焰猛地暴涨又收缩，那张熟悉又痛苦的脸彻底扭曲、碎裂，消失在幽蓝的火焰漩涡之中。
吴明浑身剧震，瞳孔放大到了极致，里面倒映着疯狂跳跃的蓝色鬼火。寒意，比狐火焚身的灼痛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心脏。
害他？
仙家……要害他？！
这颠覆性的认知和身体炼狱般的痛苦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撕碎。他发出野兽濒死般的低吼，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幽蓝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他每一丝气力。就在他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彻底化为飞灰时，那焚烧一切的狐火骤然一敛！
如同退潮般，幽蓝的火焰猛地缩回他的体内。皮肤上灼烧的痛楚瞬间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取代，仿佛刚才的烈焰只是幻觉，只留下满身虚脱的冷汗和体内一片狼藉的灼痛余烬。破庙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火苗舔舐木头发出的微弱噼啪声。
冰冷粗糙的地砖贴着滚烫的皮肤。吴明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模糊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庙堂——碎裂的供品、翻倒的香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味和硫磺味。胡三太爷的神像依旧沉默地坐在幽暗的神龛深处，那双彩绘的狐狸眼，在残存的火光映照下，光影明灭，仿佛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怜悯？还是更深沉的算计？
害我……仙家害我……
养母那惊惶绝望的呼喊还在耳边尖锐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凿进他刚刚被狐火焚炼过、脆弱不堪的神经。
就在这身心俱被碾碎、信仰摇摇欲坠的废墟时刻，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如同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脚踝。不是庙堂里的穿堂风，而是更实质、更粘稠的冰冷气息，带着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陈腐血腥味。
吴明僵硬的脖颈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布满灰尘的冰冷地砖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样东西。
一张纸。
一张边缘粗糙、仿佛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纸。但那纸的颜色，却透着一种不祥的、仿佛浸泡过血液的暗红。纸面上，用某种炭黑色的、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一个字，一个在昏暗光线中依然触目惊心的字——
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