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第一次注意到陈屿,是在那个蝉鸣聒噪得像要把夏天煮沸的午后。他蹲在教学楼后的老梧桐树下,手里捏着一只翅膀残缺的蝉,阳光透过叶隙在他发白的校服上跳碎金,而他指尖的蝉翼,薄得像一片即将融化的冰。
“它飞不起来了。”他头也没抬,声音比树荫还要凉。林溪提着刚买的冰镇汽水,汽水在塑料袋里晃出细小的涟漪,她看着那只蝉徒劳地扇动翅膀,腹部还在微弱地震动,像在唱最后一首不成调的歌。
后来她才知道,陈屿的沉默里藏着一片海。他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家里的墙皮和他的校服一样,泛着洗不掉的陈旧。而林溪的世界是被阳光晒暖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会在她书包里塞进口的巧克力。他们像两条本该平行的线,却在高二(三)班的座位表上,被硬生生画成了相交线——她是他的前桌。
疼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某个晚自习,林溪转笔时不小心把墨水甩到了陈屿的数学卷子上。她慌忙道歉,他却只是拿起橡皮,一下一下擦那团蓝黑,橡皮屑簌簌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像一场无声的雪。“没事。”他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什么。可林溪看见,他擦过的地方,纸页起了毛边,像她忽然乱了的心跳。
她开始偷偷观察他。看他用廉价的墨水笔在草稿纸上算复杂的函数,看他午休时只啃干硬的馒头,看他在体育课上独自坐在单杠下,望着操场尽头那棵老梧桐。她把母亲做的三明治偷偷放在他桌洞,他发现后会沉默地还给她,包装纸却被捏得发皱。“我不饿。”他说,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影,像一道拒人千里的屏障。
那年秋天,梧桐叶落了满地金黄。林溪鼓起勇气在他单车篮里放了封信,信里写满了少女笨拙的心事,末尾画了一只振翅的蝉。她躲在教学楼的拐角,看他发现信时愣住的侧脸,看他把信攥在手里,指节微微发白。然后,他跨上单车,一路骑得飞快,风把他的校服后摆吹得像一面退色的旗。
第二天,他没来上课。第三天,也没有。
首到班主任在课堂上红着眼圈说,陈屿退学了。他父亲的医药费压垮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去了南方的工厂。林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窗外的阳光突然刺得她睁不开眼,那封没被拆开的信,还躺在她课桌深处,信纸边缘被她捏得发潮。
后来的日子,林溪常常在晚自习后,一个人走到那棵老梧桐下。树干上有刻痕,歪歪扭扭的,像谁仓促间留下的印记。她会想起陈屿蹲在树下的样子,想起他指尖那只飞不起来的蝉。原来有些疼痛,是连说出口都显得奢侈的秘密。
高考结束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林溪撑着伞走过熟悉的巷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梧桐树下,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角,手里捏着一只完好的蝉蜕。是陈屿。
“你……”林溪的声音被雨声打散。
他转过身,眼神比当年更加沉郁,却多了些沧桑的棱角。“我回来办点事。”他说,雨水从他下颌滴落,“那封信,我看到了。”
林溪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攥紧。蝉蜕在他掌心透明得近乎脆弱,雨水顺着叶脉流下,在地面砸出细小的坑。
“对不起。”他忽然说,声音沙哑,“那时候……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少年时代的懵懂与遗憾。林溪看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午后,他说“它飞不起来了”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疼。原来他们都曾是那只翅膀残缺的蝉,困在现实的树荫里,连拥抱阳光都需要耗尽所有力气。
“没关系。”林溪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都过去了。”
陈屿走的时候,没有回头。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尽头,像当年消失在巷口的那个午后一样,决绝而沉默。林溪站在梧桐树下,首到伞柄被雨水浸得冰凉。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子,叶面上的纹路清晰如昨,却再也回不到枝头。
很多年后,林溪在一本旧书里翻到一张照片。是高三毕业那天,同学们在梧桐树下的合影。她在角落找到了陈屿,他站在人群边缘,微微低着头,嘴角似乎有一抹极淡的笑意。而她自己,正隔着人群,望向他的方向,眼里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光亮。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极轻的铅笔字,大概是后来加上去的,己经有些模糊:“那年夏天,蝉鸣碎了一地,我们谁也没接住。”
窗外的蝉又在叫了,还是当年那种撕心裂肺的调子,像是在替谁,唱一首关于错过的挽歌。林溪合上书本,指尖划过照片上少年的侧脸,那里有她整个青春里,最疼痛也最清晰的一道疤痕。就像那只飞不起来的蝉,终究没能等到翅膀变硬的那天,就被风吹散在了某个回不去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