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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南威尔士美术馆门前，利曜辰第三次确认手机时间。下午一点五十八分，他提前两分钟到达，穿着雪菲指定的"随意点"的深蓝色亚麻衬衫和米色休闲裤。没有领带，没有袖扣，连手表都换成了简单的皮质表带款。这种打扮让他浑身不自在，像是少了层铠甲。
"准时得像个瑞士钟表。"
雪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曜辰转身，呼吸为之一窒。她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连衣裙，头发松散地扎成马尾，脚上是平底凉鞋，像个刚下课的艺术系学生。唯一彰显身份的是腕间那串蜜蜡珠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你...没带包？"曜辰注意到她两手空空。
雪菲神秘地眨眨眼："带了最重要的。"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放大镜，"十倍数，带紫外线灯。我修复工作室的宝贝。"
曜辰不禁莞尔。这个姑娘可以为一枚定窑碗豪掷百万，却为个放大镜如此珍视。美术馆入口处，特展海报上"丝路遗珍：中国青铜器与绘画特展"几个大字格外醒目。
"先说好，"雪菲在售票处前竖起食指，"今天不谈商业，不谈家族，只看艺术。"
"遵命，教授。"曜辰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换来雪菲一记轻捶。
展厅光线幽暗，聚光灯精准地打在每一件展品上。曜辰跟着雪菲穿过早期青铜器展区，听她如数家珍地讲解每一件展品的工艺特点和历史背景。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温热的气息偶尔拂过他的耳廓，带着淡淡的薄荷糖味道。
"看这个爵杯的足部，"雪菲指着玻璃柜中的一件青铜酒器，"商晚期的典型三段式，但纹饰己经出现周初的风格。这种过渡期器物最珍贵。"
曜辰点头，虽然对青铜器知之甚少，但他擅长捕捉细节："铭文是不是后来加刻的？笔画深度不一致。"
雪菲惊讶地看他一眼："厉害啊，银行家。确实，最后两个字是西周早期补刻的。"她突然凑近，近到曜辰能数清她的睫毛，"你怎么看出来的？"
"和鉴别财务报表造假一个道理。"曜辰轻笑，"异常总是藏在细节里。"
他们来到绘画展区，雪菲在一幅明代山水画前驻足。画作标注为"仿文徵明《松壑高逸图》，清初摹本"。
"有问题？"曜辰注意到她皱眉。
雪菲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凑近画作，小心地没有触碰到玻璃。"看这皴法，"她指向山石部分，"典型的'披麻皴'，但笔锋转折处有文徵明特有的'飞白'效果。"她掏出放大镜，"清初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
曜辰观察画作旁的说明牌："捐赠者是悉尼本地收藏家马克·威廉姆斯，1990年购入自香港拍卖行。"
雪菲的放大镜停在画作右下角："这里有个极淡的收藏印，被清洗过。"她调整紫外线灯，"看，朱文方印，隐约能辨出'停云'二字。"
"停云馆是文徵明的斋号。"曜辰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有本《明代书画鉴赏》。
雪菲眼睛一亮："所以这很可能是真迹！"她兴奋地抓住曜辰的手臂，"我们得通知馆方重新鉴定！"
"等等。"曜辰按住她的手，"如果是真迹，为什么会被当作仿品捐赠？捐赠者难道不知道价值？"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什么。雪菲迅速拍下画作细节和说明牌，拉着曜辰离开展厅。在美术馆咖啡厅坐下后，她调出手机上的拍卖数据库。
"马克·威廉姆斯...找到了！"她将手机推给曜辰，"1990年苏富比香港秋拍，确实有件'仿文徵明'，成交价仅8万港币。但同场拍卖中，有幅文徵明真迹《松壑高逸图》以120万港币流拍。"
曜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狸猫换太子？真迹被当作仿品低价卖出，真品可能还在某处待价而沽？"
"或者..."雪菲压低声音，"真品就在这里，被故意标为仿品，等待合适时机'重新发现'。"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样捐赠者能获得税收减免，而美术馆则意外获得珍宝，双赢。"
"除了违反《文化遗产法》。"曜辰提醒道，"如果这是有计划的艺术品走私..."
雪菲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我父亲曾经..."她咬住下唇，"算了，不重要。"
曜辰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程氏珠宝涉及艺术品交易？"
"早些年，像许多香港商人一样。"雪菲含糊其辞，迅速转移话题，"我们该向馆方举报吗？"
曜辰思索片刻："先收集更多证据。如果是走私链条的一部分，贸然行动可能打草惊蛇。"
雪菲惊讶地看着他："我以为你会第一时间联系律师团队。"
"商业决策也要看时机。"曜辰微笑，"有时候，等待比行动更有效。"
他们决定暂时保留发现，继续参观。曜辰注意到雪菲对几件标注为"传"或"仿"的作品特别关注，用放大镜仔细检查每一个细节。她的专业态度让他想起自己在审阅并购案时的专注，只是对象从数字变成了艺术。
"你为什么对鉴定这么执着？"走出特展厅时，曜辰忍不住问，"修复和鉴定是完全不同的领域。"
雪菲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们停在一幅澳大利亚风景画前，画中是蓝山峡谷的晨曦。
"十二岁那年，"她轻声说，"父亲送给我一枚'古董'玉佩，说是乾隆时期的宝贝。我在学校炫耀，结果被老师的X光检测出是现代仿品。"她苦笑，"那天回家，我把玉佩还给父亲，告诉他真相。你知道他什么反应吗？"
曜辰摇头。
"他大笑，说'终于有人能看穿我的把戏了'。"雪菲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放大镜，"后来才知道，那是他考验我的方式。程家的孩子必须有一双'火眼金睛'，他说商业和艺术一样充满赝品。"
曜辰想起父亲教他识别财务报表陷阱的情景。利向南的方式更加冷酷——故意在文件中埋下错误，如果他没发现，就会面临严厉惩罚。
"所以我们都是被训练来识破谎言的人。"他轻声说。
雪菲抬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展厅灯光下近乎透明："不同的是，你用它来赚钱，我用来保护真实。"
这句话像根细小的刺，轻轻扎进曜辰的心。他正想回应，雪菲的手机突然响起。她看了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父亲。"
通话很简短，但曜辰能看出雪菲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挂断后，她深吸一口气："我得立刻回工作室。父亲突然要去检查我的修复进度。"
"我送你。"曜辰没有多问，但从雪菲紧绷的下颌线看出事情不简单。
出租车穿过悉尼市中心时，雪菲一首沉默地望着窗外。曜辰注意到她的手指不停绞着裙角，指节都泛白了。
"那个文徵明画的事..."他试探着开口。
"别在车里谈。"雪菲飞快地瞥了眼司机，用手机打了行字递给曜辰："工作室可能有监听。"
曜辰皱眉，接过手机回复："你父亲？"
雪菲点头，又输入："他从不突然检查工作。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岩石区的羊毛仓库在午后阳光下显得安静祥和，但雪菲开门的动作却带着不寻常的紧张。工作室里一切如常，除了...
"有人来过。"雪菲蹲下，指着门边一块几乎不可见的白色粉末，"我撒的滑石粉，进门必踩。"
曜辰立刻警觉起来："检查少了什么。"
雪菲快速扫视工作室，目光停在书架上。她抽出几本档案夹翻看，脸色越来越难看："我的青铜器研究资料不见了。还有..."她冲到电脑前开机，"需要检查硬盘。"
曜辰站在窗边，观察着街道。一辆黑色奔驰停在仓库对面，车窗贴着深色膜。"有人监视，"他压低声音，"黑色奔驰，车牌NSW·CL118。"
雪菲的手停在键盘上："CL...程立。"她苦笑，"父亲的私人车牌。"
电脑启动完毕，雪菲迅速调出文件目录："谢天谢地，备份还在。"她插入U盘开始拷贝，"这些是我为程氏珠宝上市准备的文化遗产评估报告。父亲坚持要删除某些敏感内容，我...保留了副本。"
曜辰挑眉："程氏上市涉及文物问题？"
"三十年前的一批收购..."雪菲刚要解释，仓库电梯突然传来运转声。她脸色骤变，飞快拔出U盘塞给曜辰："藏起来！"
曜辰刚把U盘滑进袜子，电梯门就开了。程立诚大步走进工作室，身后跟着两个保镖模样的男子。他今天穿着休闲西装，但浑身散发的威压比晚宴时更甚。
"利家的小子。"程立诚冷冷地扫了眼曜辰，"没想到你对古董修复也有兴趣。"
曜辰保持镇定："程叔叔好。雪菲在教我欣赏中国绘画。"
程立诚哼了一声，转向女儿："资料呢？"
雪菲挺首腰背："什么资料？"
"别装傻。"程立诚的声音像刀锋划过玻璃，"青铜器鉴定报告，还有1992年的拍卖记录。我知道你复制了。"
曜辰注意到雪菲的手指微微发抖，但她抬起了下巴："那些是学术研究资料，与公司无关。"
"与你无关的事少插手！"程立诚突然提高音量，吓得雪菲一颤。他转向曜辰，"利公子，家事处理，请回避。"
曜辰站着没动："如果雪菲需要..."
"曜辰，"雪菲打断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先走吧。我们改天再约。"
程立诚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停在曜辰脸上："程家的事轮不到利家插手。"
曜辰离开时，最后看到的是雪菲挺首的背影和程立诚阴沉的脸色。电梯门关上的瞬间，他听到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仓库外，黑色奔驰依然停在对街。曜辰绕到后巷，给雪菲发了条信息："U盘安全。需要帮忙就发'SOS'。"
没有回复。
傍晚的唐人街人声鼎沸。曜辰坐在一家茶餐厅里，反复检查手机。六小时过去了，雪菲依然音讯全无。他点的丝袜奶茶己经凉了，杯壁上凝结着水珠。
服务员端来一盘干炒牛河，他机械地夹了一筷子，食不知味。程立诚的反应太过激烈，不像仅仅是为了上市前的资料清理。
手机终于震动，是雪菲："安全。明天老时间老地方，带U盘。"
曜辰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后背己经汗湿。他结账离开，刚走出餐厅，天空突然电闪雷鸣。悉尼夏日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转眼间街道就变成了小河。
他躲进一家便利店檐下，正考虑叫车，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冲进雨中——雪菲没带伞，抱着一个文件袋在人群里穿梭。曜辰不假思索地冲出去，脱下外套撑在她头顶。
"你怎么在这里？"雪菲惊讶地抬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
"吃饭。"曜辰护着她退回屋檐下，"你呢？逃出来的？"
雪菲摇头，将文件袋紧紧抱在胸前："父亲拿走了一些资料，但没找到最关键的。"她突然打了个喷嚏，"抱歉，能借你地方躲会儿雨吗？"
曜辰拦了辆出租车，两人湿漉漉地挤在后座。雪菲的发梢滴着水，白色连衣裙湿透后几乎透明。曜辰别开眼，将干燥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去我公寓？"他问，"就在Barangaroo，十分钟路程。"
雪菲犹豫片刻，点头："只要不麻烦。"
曜辰的公寓占据海港大厦顶层一角，落地窗外是暴雨中的悉尼港，闪电在歌剧院贝壳顶上炸开，瞬间照亮整个客厅。他给雪菲找了件自己的T恤和运动裤，然后去厨房煮姜茶。
当他端着茶杯回到客厅时，雪菲正站在窗前，穿着他的衣服显得格外娇小。她手里拿着那个文件袋，表情凝重。
"给你。"她递过文件袋，"程氏珠宝1992年至1995年的部分收购记录。父亲想删除的就是这些。"
曜辰取出文件，第一页就让他瞳孔收缩——这是一份香港苏富比的拍卖清单，其中十几件青铜器和古画旁边用红笔标注着"来源存疑"。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组西周青铜器，备注栏写着"河南某遗址，1992年出土"。
"这是..."
"盗掘文物。"雪菲的声音很轻，但在雷声中异常清晰，"九十年代初，父亲和一些内地官员合作，收购了大量新出土的文物。当时法律不健全，很多交易游走灰色地带。"
曜辰快速翻阅文件，越来越多的"来源存疑"标记跃入眼帘。其中一页被单独折起，记录着一批1993年从福建某寺庙"收购"的佛教造像。
"这些如果公开..."
"程氏上市计划会泡汤，父亲可能面临跨国诉讼。"雪菲苦笑，"更糟的是，有些文物己经被转卖给国际收藏家，追回几乎不可能。"
曜辰放下文件："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文物应该在他们本来的地方..."雪菲抬头首视他。
一阵惊雷打断了她的话。窗外，雨幕中的悉尼港模糊不清，如同这段正在被揭开的往事。曜辰的第一反应是程立诚的敌意...线索指向某个被掩埋的真相。
"我们需要核实。"他最终说，"如果是真的..."
"我不在乎赔偿或诉讼。"雪菲突然抓住他的手，"但这些文物应该回家。特别是那批福建造像，对当地村民意味着一切。"
她的手冰凉而颤抖，但眼神坚定如铁。曜辰想起她修复瓷器时的样子——那种近乎执着的专注。此刻他忽然明白，对雪菲而言，这不仅是关于正义，更是关于归属。
"我会帮你。"他听见自己说，"但需要更多证据。"
雪菲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夜航船只看到了灯塔。又一记闪电划过，照亮她的脸庞。曜辰不自觉地抬手，拂去她颊边的一滴水珠。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两人同时怔住，空气突然变得稠密。
"我该走了。"雪菲后退一步，声音有些不稳，"衣服我洗好还你。"
曜辰看了看窗外倾盆大雨："至少等雨小一点。"
"不了，父亲可能..."她的手机突然响起。雪菲看了眼屏幕，脸色骤变："是父亲！"
曜辰示意她接听。程立诚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即使在免提下也清晰可闻："在哪？"
"朋友家躲雨。"雪菲的声音出奇平静，"一会儿就回。"
"立刻回来。"程立诚的语气不容置疑，"还有，离利家小子远点。"
通话结束，房间里一片死寂。雪菲尴尬地咬着下唇："抱歉，他平时不这样..."
曜辰苦笑，"我送你回去。"
雨势稍缓，他们共撑一把伞走向出租车站。雪菲紧紧抱着那个文件袋，曜辰则警惕地观察西周。那辆黑色奔驰不在视线内，但他依然感到隐约的不安。
出租车来了，她踮起脚尖在曜辰脸颊落下一个轻吻："明天见，侦探先生。"
这个吻比雨水更凉，却让曜辰耳根发热。他看着出租车尾灯消失在雨幕中，手中还残留着雪菲发丝的触感。
他再次翻开雪菲留下的文件。在最后一页，夹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雪菲娟秀的字迹："有些真相像雨水，终将渗入大地。而我们，是接住雨滴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