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带来了柳如烟临终前,那些最为私密、最为绝望的记忆碎片:
深藏在胭脂盒最底层的泛黄药方、一份被故意调换了记载顺序的珍稀药材清单、还有一张写在素白绢帕上,却又被滚烫泪水晕开的誓言——“永不相负”。
记忆中的柳如烟,正用指甲疯狂撕扯着自己手腕上那道狰狞的十字伤疤。
淋漓的鲜血,一滴滴坠落,融入那锅熬煮了不知多久、散发着诡异药香的汤药之中。
“她给你的解药……”沈知意的话尚未说完,右眼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眼前瞬间漆黑。
萧景珩身上的金色纹路在这一刻猛然暴涨。
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瞬间缠上了她那只正不断渗出鲜血的纤细手腕。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源自同根的咒力,在接触的刹那,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祭坛地面裂开的无数缝隙之中,猛地喷涌出大片腥甜温热的血雾。
血雾弥漫中,全新的画面骤然浮现,清晰得令人心悸:
十二岁的沈知意,在家族的演武校场,倔强地拉断了第七张特制的强弓。
绷断的弓弦,在她娇嫩的虎口处,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可怖血痕。
而在同一时刻,记忆漩涡的另一端——
身形瘦削的少年萧景珩,正在庄严肃穆的文华殿内,默默承受着帝师严厉的戒尺。
厚重的竹板,一次次抽打在他摊开的掌心,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啪啪声响。
“松手!”沈知意在剧痛与混乱中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
她试图甩脱那紧紧缠绕在自己腕间的金色纹路,那纹路滚烫得仿佛要将她的骨骼都烙化。
她的这个动作,却导致悬浮在空中的那半块玉片剧烈震颤起来。
更多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玉佩的裂缝中疯狂喷涌而出:
不眠不休批阅奏折至深夜三更的沈知意,疲惫地抬头,活动着早己僵硬的脖颈,却没有发现,窗外那道伫立良久、始终沉默的玄色身影。
大婚当夜,喜房内空寂无人,萧景珩独自在清冷的月下默默饮酒,他的指腹,无意识地着一份兵部快马加急呈上的边关战报,上面,赫然有着她亲笔批注的精妙阵法图解。
血池,突然毫无征兆地“咕咚咕咚”冒起了一串串巨大的气泡,仿佛池底有什么东西即将破水而出。
支撑着这方祭坛的八根巨大石柱,在同一时刻,各自投射出一道惨白的光带。
光带在血池上方交汇,开始凝聚成全新的、更为复杂的咒文。
萧景珩在此时突然猛地向前倾身。
这个动作,让两人之间本就微乎其微的距离,骤然消失。
他心口处那狰狞的绞索血纹,隔着衣料,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灼热温度。
那温度,烫得沈知意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向后退去。
然而,那些原本缠绕在她身上的冰蚕丝,却在此时猛然收紧,将她死死地拽回,动弹不得。
“别动。”
萧景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他说话时,微凉的喉结,轻轻擦过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
“那些金纹,正在模仿你血脉的走向。”
沈知意一怔,低头看去。
确实,那些在她手臂上游走窜动的金色纹路,此刻正精准地沿着她皮下血管的脉络缓缓蔓延。
而这些金色纹路所过之处,那些原本暴起狰狞的青紫色咒力,竟然奇迹般地开始渐渐平复、消退。
沈知意几乎是本能地,再次伸手,紧紧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这个动作,让他们两人几乎鼻尖相抵,呼吸交缠。
她清晰地看见,萧景珩深黑的瞳孔里,映出了此刻狼狈不堪的自己——
右眼依旧爬满了骇人的青紫脉络,眼角甚至还挂着未干的血丝。
可她,却依旧死死地攥着他的衣领,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不肯放手。
“你的血……”她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她将自己依旧流淌着鲜血的手掌,用力贴上了他滚烫的心口,“真的能……平衡这种咒力的反噬?”
萧景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忽然抬起手,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紧紧扣住了她的后颈。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让她以为自己的颈椎会在下一刻被生生捏碎。
然而,预料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这个充满了强烈掌控意味的动作,反而让那在他和她之间流转的金纹与冰蚕丝,形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闭环。
两种原本相互冲突、相互侵蚀的咒力,在他们紧密相贴的皮肤表面,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平衡。
如同太极图中相互追逐、相互依存的阴阳双鱼,缓缓流转,生生不息。
血池表面,那由八道光带凝聚而成的咒文,在这一刻,终于完全显现——
【双生者,以心换心】。
当那最后一个“心”字浮现的刹那,悬浮在两人之间的那块双生玉佩,突然“嘭”的一声,炸裂成了漫天齑粉!
无数更为庞杂、更为细碎的记忆碎片,如同夏日突至的暴雨,劈头盖脸地倾泻而下。
其中,最为清晰的一段,竟是——
萧景珩在某个寂静的深夜,独自一人,沉默地站在她寝殿的门外。
他的手指,曾悬停在冰冷的门环上,久久、久久,却终究没有叩响。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将她遗落在廊下、那件因夜风而滑落的披风,重新拾起,仔细系好,然后转身,融入了更深的黑暗。
沈知意感到,有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一滴、两滴,滴落在了自己光洁的锁骨上。
她茫然抬头,正对上萧景珩的视线。
殷红的鼻血,正从他挺首的鼻梁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而他眼角眉梢那些曾如火焰般跳动的金色纹路,此刻,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黯淡、褪色。
更让她心惊的是,那些从他身上消散的金色纹路,竟然在下一刻,开始在她自己的皮肤上,重新凝聚、显现!
它们,正在勾勒出与他心口处一模一样的、狰狞的绞索纹路!
“咒力……在转移……”她才刚刚惊骇地开口,就被脚下祭坛突然发生的剧烈倾斜,打断了所有的话语。
那八根曾擎天柱般支撑着祭坛的石柱,在此时接二连三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轰然倒塌!
血池中的血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搅动,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大漩涡。
萧景珩在剧烈的摇晃与失重感中,突然猛地翻转了手腕。
他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与她的手,紧紧地十指相扣。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们两人紧握的手背上,同时显现出了一个完整的、奇异的咒印——
她的左手手背,是一个被无数冰蚕丝缠绕的、妖异的“烟”字。
而他的右手手背,则是一个由暗淡金纹勾勒出的、古朴的“罗”字。
血池漩涡的最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柳如烟凄厉至极的哭喊:“你们怎么能……怎么能……”
那声音,却又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冰蚕丝同时崩断时发出的、清脆而细密的“噼啪”声响。
沈知意原本被血丝与青筋模糊的右眼,在这一瞬间,突然恢复了前所未有的清明。
与此同时,萧景珩的整条左臂,却在刹那间爬满了她之前那种狰狞的、青紫色的脉络。
破晓的第一缕晨光,终于从彻底坍塌的穹顶缝隙中顽强地照射下来。
那微弱却充满希望的光芒,恰好照亮了他们两人依旧紧紧相扣的十指。
沈知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在何时,早己深深地掐进了他坚实的手背,留下数道血痕。
而萧景珩的拇指,则正不轻不重地按在她手腕脉搏最为急促跳动的位置,传递着一丝奇异的安抚。
血池底部,那些最后浮现的咒文,在晨光的照耀下,如同冰雪般,渐渐消融、隐去。
只剩下最后残缺的半句,依稀可辨——
……换心者,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