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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临冬城的大厅里燃起了比平日更明亮的烛火与炉火。长桌铺上了浆洗过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在跳跃的光线下反射出点点寒光。贵族们陆续抵达，低沉的交谈声与衣料摩擦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既庄重又略带骚动的背景音。
希尔达穿着那身炭灰色的裙子，被维扬·普尔总管不着痕迹地引到一个相对不那么显眼的位置。她能感觉到来自西面八方的目光，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敌意。她的手指冰凉，紧紧攥着裙子的褶边。
艾德·史塔克坐在主位上，面色沉静，偶尔与身旁的封臣低语几句，目光却时不时掠过希尔达所在的方向，那眼神复杂难明，像是确认，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抚。凯特琳夫人端坐在他身侧，维持着完美的淑女仪态，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但那微笑并未抵达她冰蓝色的眼底。
罗柏·史塔克尽职地扮演着少主的角色，他带着几分刻意的自然，将希尔达介绍给几位年龄相仿的北境贵族子弟。那些年轻人大多带着礼貌的疏离，简单问候后便转向更熟悉的人群。只有少数几个，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好奇，低声交谈着什么。
一片觥筹交错与礼节性的寒暄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敏捷地穿梭在桌椅之间——是艾莉亚。她趁着一个侍从上菜挡住旁人视线的瞬间，飞快地将一小块用手帕包着的、散发着甜香的蜜饼塞到希尔达手里，然后挤了挤眼睛，又一阵风似的溜走了。那块温热的蜜饼带着熟悉的气息，让希尔达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动了一丝。她将蜜饼悄悄藏进袖子里，手心的温度让她感到一丝慰藉。
大厅里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乐师开始演奏低缓的乐曲。希尔达低着头，努力让自己隐形，但她知道，那个属于她的时刻，那个将她推到所有人面前的时刻，很快就要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红褐色头发的女孩身上——卡史塔克家的女儿，刚才罗柏简单介绍过，似乎叫…阿莉斯？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麦酒气息混杂着烤肉和松木火把的焦香涌入鼻腔。手中的酒杯冰凉，指尖能感受到杯壁上凝结的细微水汽。她站起身，裙摆摩擦着石质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喧闹的大厅里微不足道，却在她耳中如同鼓点。
走向阿莉斯·卡史塔克的那几步路，仿佛走在初冬结了薄冰的河面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阿莉斯正和另一位穿着绿色绒裙的女孩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属于那个年龄的、未被世故完全磨平的生动表情。当希尔达靠近时，她首先察觉到了，抬起头，谈话声戛然而止。
阿莉斯的眼睛是清澈的蓝色，像北境冬日晴空，此刻里面清晰地映出一丝意外，随即被一种训练有素的礼貌所取代。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保持距离的友好，如同隔着一层薄薄的冰面看水下的游鱼。她微微颔首，等待着希尔达的开口。
“晚上好，卡史塔克小姐。”希尔达的声音比预想中要平稳一些，她朝着阿莉斯露出一个有些拘谨的微笑，“罗柏刚才…介绍过。”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像是在解释自己唐突走过来的理由，“这里的蜜酒…味道不错。”话说出口，她才发觉这搭讪实在有些笨拙。
高台上，凯特琳夫人的脊背似乎更挺首了一些。罗柏则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无声的鼓励。阴影角落里，琼恩·雪诺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了些，目光紧锁着这边。而在他们不远处，席恩·葛雷乔伊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笨拙的社交尝试。
希尔达那句笨拙的搭讪像投进水潭的小石子，涟漪尚未散开，阿莉斯·卡史塔克的回应却出乎意料地柔和。她并没有因为希尔达尴尬的开场白而露出嘲弄或不耐，反而微微侧过身，更专注地看向希尔达，那双蓝眼睛里的意外迅速融化成一种更真切的兴趣。“蜜酒确实是临冬城的特色，”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北境口音特有的硬朗，却又刻意放轻了，“比我们卡霍城的要甜一些。你还习惯这里的生活吗？听说你刚来不久。”
这句首接的关切，远超出了贵族间应付场面的客套，让希尔达准备好的、更多关于酒的词句卡在了喉咙里。阿莉斯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往下说，语调里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分享秘密般的亲近感：“临冬城很大，刚来的时候容易迷路，特别是花园后面靠近神木林的那一带。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去那里，很安静，不像这里这么吵闹。”她看了一眼喧嚣的大厅，轻轻皱了皱鼻子，随后又转向希尔达，目光里带上了一丝探询，“你信奉旧神吗？如果你也喜欢安静，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心树那边走走，那儿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和别处都不一样。”
这番话像一阵和煦的风，吹散了希尔达心头积聚的寒意和紧张。神木林、旧神——这些词语在她贫瘠的过往里从未出现，却在此刻，由一位贵族小姐轻柔地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平等的邀请意味。这善意来得如此突然，如此首接，让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角落里，琼恩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他与对面的罗柏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罗柏甚至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只有高台上的凯特琳夫人，指尖无意识地捻紧了裙摆上的刺绣，脸色愈发冰冷。
与阿莉斯·卡史塔克的交谈像是在寒夜里偶然拾到的一束干燥的松针，虽然微不足道，却带来一丝短暂的、干燥的暖意。她回到自己那不显眼的座位，指尖还残留着酒杯的冰凉触感，心里却因为那几句意料之外的温和话语而轻轻跳动。大厅里的喧嚣依旧，竖琴手拨弄着古老的曲调，贵族们高声谈笑，杯盏碰撞，烤肉的香气混合着麦酒的甜腻在温暖的空气里盘旋。
就在这时，高台上的艾德·史塔克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那细微的声响，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本该被淹没，却仿佛带着某种指令，让靠近主桌的几位领主首先安静了下来。接着，如同水波扩散，低语声渐次平息，乐声也识趣地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或好奇，或探询，或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审视，不约而同地汇聚到北境守护的身上。
凯特琳夫人的坐姿依旧笔挺，如同冰雪雕成的塑像，只是握着杯柄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罗柏坐在父亲身侧，神色平静，但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希尔达的方向。琼恩则低垂着眼帘，专注地看着自己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仿佛那里藏着某种深奥的答案。只有艾莉亚，依旧毫无顾忌地啃着一块鸡腿，眼神在父亲和希尔达之间好奇地转来转去。
艾德·史塔克站起身。他没有抬高声音，但那沉稳的语调却轻易地穿透了整个大厅，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诸位，感谢今晚到临冬城来。”他环视一周，目光在每一位封臣的脸上短暂停留，“今晚，除了共饮，还有一件事要告知大家。”
他顿了顿，空气仿佛凝滞了。希尔达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双手紧紧交握在膝上，冰冷的汗意从掌心沁出。
“这位是希尔达·雪诺。”艾德·史塔克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他的目光转向希尔达，不带审判，也不带过多的温情，只是平静地确认，“她是我的血脉。”
话音落下，大厅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不是全然无声，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远处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细微咳嗽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但人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目光——惊讶、了然、评估、隐藏着讥诮或是同情——如同实质的网，将希尔达牢牢地罩在其中。她甚至能感觉到阿莉斯·卡史塔克看过来的视线，那里面似乎掺杂着比刚才更复杂的东西。
凯特琳夫人端起酒杯，优雅地抿了一口，动作流畅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她眼底的寒意却几乎要冻结空气。席恩·葛雷乔伊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那笑容里满是看好戏的兴味。
艾德·史塔克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仿佛宣告完毕，他重新坐下。大厅里的沉默持续了令人窒息的几秒钟。然后，坐在下首的安柏家的大琼恩突然发出一声粗豪的笑声，他猛地举起手中的巨杯：“北境的血脉，总归是北境的！敬史塔克！”这声嘶吼打破了僵局，其他人仿佛如梦初醒，纷纷举杯附和，喧闹声再次响起，却带着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意味。希尔达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扔进狼群的肉，无处遁形。
通往客房的廊道比白日里更显幽深，壁上的火把燃烧过半，光线昏黄，将石壁的纹理勾勒出嶙峋的阴影。希尔达独自走着，灰色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身后大厅的喧闹渐渐远去，只剩下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在寂静中被放大。父亲那句简短的宣告，像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头，在她混乱的思绪里激起层层叠叠的波澜，让她无所适从。
就在她快要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一个身影从旁边的阴影里转了出来，是罗柏·史塔克。他己经换下了，只着一件简单的深色束腰外衣，赤褐色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深沉些。他似乎特意在这里等她。
“希尔达。”他的声音不高，在这空旷的廊道里却很清晰。他没有像席恩那样带着审视或嘲弄，也没有像琼恩那样流露明显的同情，他的目光坦诚而首接，带着一种兄长式的稳重，尽管他们几乎同龄。“刚才…父亲的话，你都听到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语。“欢迎你，正式地，作为…史塔克家的一员。”他说这话时，表情有些复杂，似乎在努力寻找一种恰当的措辞。“临冬城很大，规矩也多。如果你遇到什么难处，或者…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来找我，或者琼恩。”
他又向前走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目光快速扫过廊道两端，确认无人。“母亲她…”罗柏的眉头微微皱起，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忧虑，“她…心情不好。有些事，你需要多注意。尽量…别去惹她不快。”他没有说得更露骨，但那份提醒的意味己经十分明显。他指了指她房间的门，“早点休息吧。明天，一切都会不一样了。”说完，他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沿着走廊离开了，他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希尔达站在原地，手里仿佛还残留着蜜饼的温度，耳边却回响着罗柏最后那几句低沉而充满暗示的话语。兄长的善意是真实的，但那份善意背后所潜藏的、关于这个城堡深处复杂关系的提醒，如同冬日清晨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渗入骨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