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起居的荣庆堂和二舅起居的荣禧堂之间只隔着一条夹道。
但是如今从后花园去荣禧堂却是还要经过东大院和王熙凤的小院,再穿过两个穿堂院,经三间小抱厦这才到荣禧堂的后院。
荣禧堂林黛玉昨儿个傍晚是来过的,气派庄严自不必说,与荣庆堂同样的五间上房,却是更大更正。
“敕造”二字更能彰显荣禧堂之于荣国府的核心地位。
这荣禧堂依着礼法国法家法,本应该是大舅贾赦位居此间的。
但不知道何故,如今却是二舅贾政继承了这份家业,但是爵位却是大舅袭了,当然二舅蒙圣恩得了个五品工部员外郎的清闲差事。
爵产长次分继,委实少见。
尝听母亲与父亲闲聊时,提过一嘴,也是讳莫如深。
如今真切切的站在了荣府里,亲眼见过了,方又触及了心中的疑问。
林黛玉跟着王夫人走到了抱厦的时候,鸳鸯终于是带着昨晚收放在贾母那里的信封拿了过来,交给林黛玉道。
“林姑娘跟着太太去吧,我就不过去了。稍过一会子就到了老太太用饭的时辰了,我还得请示老太太,再去厨房布置晚饭呢。”
林黛玉微微螓首:“鸳鸯姐姐快忙去吧,有紫鹃跟着呢。”
鸳鸯正要走,却被王夫人叫住:“鸳鸯,你去回了老太太,就说她舅舅留饭,今儿晚饭不回老太太那儿吃了。”
鸳鸯看了看林黛玉,林黛玉只能道:“一切听舅妈安排。”
鸳鸯这才笑道:“是了,我这就去回话。”
王夫人拉起林黛玉的手,便往前走,穿过抱厦,就是荣禧堂的后门儿。
才一进院子,便见一个丫鬟端着一套官服乌纱帽从上房出来。
王夫人道:“金钏儿,老爷回来了?”
那叫金钏儿的丫鬟闻言端着官服便小跑了过来回话:“回太太,老爷刚回来,才换了常服在屋里看书呢。”
王夫人指着她托盘上的官服乌纱帽,道:“这是干什么去?”
金钏儿道:“老爷说让把官服拿去熨熨,明儿就要。”
王夫人点头道:“你去吧,哦,对了,把玉钏儿给我叫屋里来听吩咐。”
金钏儿应了一声便去了,王夫人这才亲昵的拉着林黛玉进了上房。
这荣禧堂后院的上房才是二舅贾政真正起居的地方,前堂大多用来会客清谈。
因是已到了九月份的缘故,天黑的早,这才未时一刻还不到,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
屋子里掌了灯,倒也通明。
林黛玉进了门,穿过一扇屏风,只瞧炕桌上盘坐着一个中年白面儒生,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蓄着寸许长的美髯,带着一顶二仪巾,着一身褐色对襟团云纹绫衫,手中正拿着一卷书看着。
林黛玉知道这就是母亲的亲二哥,自已的亲二舅了。
只她还未见礼,王夫人先开了口:“老爷,你快瞧瞧谁来了?”
贾政闻言抬起头,方看到林黛玉一身素净的衣裙袅袅婷婷的站在屏风口,那眉眼,那身姿,竟是那般的相像。
“小妹、、”
贾政下意识的轻喃了一声,却让近在咫尺的林黛玉顿时鼻子一酸,泪如泉涌,快步上前拜了下去:“舅舅、、、”
贾政如梦方醒,慌忙起身站了起来,一把扶住林黛玉,颤声道:“是玉儿啊,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你母亲呢,太像了、、简直太像了、、、”
林黛玉听得心里难受,大颗的泪珠儿就簌簌下落。
贾政扶起林黛玉,让她紧挨着自已坐下,王夫人赶紧抽出帕子来擦掉林黛玉的泪水。
贾政仔细着端详着林黛玉的容貌:“你与你母亲真是长的太像了,刚才我差点以为是你母亲回来了。”
说到这里,贾政七尺男儿竟也眼眶微红。
林黛玉也在端详着舅舅贾政,瞧他眉眼也与母亲颇为挂像,不觉心中越发亲近起来。
“昨儿就听你舅妈说你到了,只我昨儿参加了水王爷的袭爵大典,回来已是半夜时分,又喝了不少酒,恐扰你歇息,便没有去看你,如何?可住得惯?”
贾政细心的说着,林黛玉感动道:“外祖母舅妈和姊妹们对我都很好。舅舅应酬也该多注意身体才是,酒多伤身。”
贾政闻听林黛玉关怀之语,老怀大慰,不禁道:“瞧瞧,还是我外甥女儿孝顺,我那混账儿子,这些年来何曾跟我说过半句关怀的话,哎。”
王夫人闻言埋怨道:“你对宝玉什么态度,对外甥女儿又什么态度?对宝玉横不对鼻子,竖不对眼的。宝玉见着你跟老鼠见着猫一样, 你但凡拿出一小半对外甥女儿的好言好语温柔劲儿来对宝玉,你看宝玉还是这个样子吗?”
贾政反驳道:“他但凡做点赢人的事儿,我对他断不至如此,整天不是在丫鬟堆里厮混,就是跟一帮纨绔子弟瞎胡闹,让他多读些举业文章才是正途,他呢?净看些不着边际的闲书。”
话锋一转,贾政蹙着眉问道:“宝玉人呢?今天干什么去了?”
王夫人道:“早起去了学里,下学后回来练了一个时辰的字,后来换了衣服,又出去了。”
贾政冷哼一声:“不成器的东西。昨儿带他去北府,一转头就没影儿了。”
忽的贾政见林黛玉默不作声,意识到忽略了外甥女儿,便岔过了宝玉的话题。
“拜见过了你大舅了吗?”
林黛玉点头又摇了摇头回道:“昨儿就去了,大舅妈说大舅身子不爽,恐见了伤心,改明儿在见。”
贾政点点头:“你大舅上了年纪,老毛病了,天气一寒,身上就疼。”
顿了顿又叹息道:“你不知道你母亲当姑娘的时候,是我和你大舅有多宠她,现如今、、、天人永隔,可怜你母亲去的突然,连娘家人都没见上一面啊。”
林黛玉泣声道:“不怪舅舅没有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扬州和京都隔山隔水,千里之遥。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月,母亲骤然溘然长逝,又是暑天。来不及禀告京里了。”
贾政摇头叹息:“早知如此,当年我拼着一死,也要奏请圣上收回成命,让你父亲留在京中任职,即便一辈子做个兰台寺大夫,也好过去千里之外的江淮,以至于你母亲到死都没有再回门过一次。”
林黛玉听完泪眼婆娑,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王夫人见状道:“好了,过了的事已经过去了,如今接外甥女儿来京,本就是让她离开伤心地儿,换个心情走出郁闷的。你们倒好,外甥女儿才来两天,你们可惹哭三四回了,我可说好,谁惹哭的谁哄哦。”
听舅妈说得俏皮,林黛玉也不禁破涕为笑。
贾政更是道:“你舅妈说得不错,既来之则安之,都说娘亲舅大,外甥女儿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家,莫要外道了才是。”
说着话的功夫,另一个丫头端着茶进来奉茶,王夫人道:“这玉钏儿怎么回事,还不来?彩云,你去大厨房,告诉掌勺的,老爷今儿要留客吃饭,让她多准备几样好菜来。”
彩云放下茶后,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林黛玉又与贾政夫妇叙话了半个时辰左右,厨房便送了饭菜过来。
拢共十二样,有荤有素,有凉盘热菜还有汤菜。
小小一张炕桌,险些摆不下。
“外甥女儿原谅则个,惯常我这里就我们夫妇用饭,宝玉都在老太太那里吃。今儿来委屈你了,将就着吃点。”
王夫人如是说,倒让林黛玉有些不好意思:“舅妈说哪里的话,这就很丰盛了。”
三人用饭,金钏儿彩云彩霞在身边伺候。
一顿饭又吃了半个时辰,方作罢。
撤去饭菜,照例奉上香茗漱口。
而后又聊了些其他的。
林黛玉便适时拿出信封交给贾政,贾政看后,捋着美髯思忖片刻,道:“ 你父亲所托之事,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这些银子补个实缺知府也有剩余,只我要先见过这个叫贾雨村的后再说,如若他真有才干,当是十拿九稳。若然他不惧才干,你父亲这些银子我便替他省下了。”
林黛玉且不懂这些,只道:“一切悉听舅舅安排。”
贾政闻言收了信封银票,道:“外甥女儿此番来京,京中亲戚只怕也要走一走才是。”
林黛玉一诧,贾政道:“老亲连你母亲都没走过,自是不必去了。只隔壁东府,和王家都是要紧的亲戚,你还需走上一趟。”
林黛玉心中了然,这东府便是隔壁宁国府,母亲的族兄族侄自然是要去的。
舅舅口中的王家,只怕多半就是那王健家了。
蓦得她想到王家不仅是二姨妈的家,王健的亲姑妈就是眼前这个二舅妈。
这关系,还真是不得不走。
却听王夫人道:“外甥女儿人生地不熟的,我看明儿光去隔壁就行了。王家就不用去了,家兄身为京营节度使,常年在环京三大营里来回转,也不在家。”
贾政蹙眉打断:“妇人之见,漫说明儿你兄长就要回京了,就算不再京里,玉儿也该去府上拜见下,人家填的是二妹妹的房,也算玉儿的姨妈,何况膝下又有鸾儿。”
王夫人道:“老爷说的是,我就怕玉儿为难嘛,去府上叫她什么?也叫姨妈?”
贾政道:“自然是了。”
王夫人道:“你说哥哥明儿回京?”
贾政道:“是啊,今儿内监传了话,明儿叫大起,在京五品以上都要上殿。京营节度使是正三品大员,当然也要回京。”
看了看林黛玉道:“这个姨父你还是要见见的,你父亲信中所托之事,有他助力,好办许多。”
林黛玉也只得道:“甥女儿听舅舅安排。”
贾政这才点点头,又叙了会儿话,天色早已黑了下来,老太太打发鸳鸯来请林黛玉回去。
林黛玉这才起身告辞回老太太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