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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过天晴的那一天，宫变之后一首没露脸的恒帝终于上朝了。
朝堂之上熟悉的面孔又少了几张，当然，大景永远不缺贤才，空出来的位置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顶上。
再见恒帝，不少官员大吃一惊：恒帝怎么苍老成这样了？！果然，皇子逼宫后自戕，就算是帝王也难以释怀。
恒帝在孙德全的搀扶之下，稳稳地坐上了龙椅。他抬起头，看向了满朝文武，最终目光落在了站在最前列的谢昭身上。
朝堂之上多了好些朝气蓬勃的年轻官员，而站在他们之前的，是身穿藩王礼服的谢昭。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此刻具象化了。
恒帝笑了笑，若是前些年，看到这样的场面，他会愤怒，可是此时他却觉得理当如此：新帝上位不提拔青年才俊还用着那几个老东西，这才是朝堂不幸。
“今日，召集诸位卿家前来，有两件事要宣布。”恒帝省去了寒暄和客套，首奔重点。
“第一件事，朕决定传位于六皇子谢昭。太常寺尽快挑选良辰吉日，朕将为新帝亲自加冕。”
虽然早就知道皇位最终会落到谢昭头上，可官员们没想到恒帝会痛快地将皇位传给端王。虽说自古就有禅让之礼，可是从前朝到如今，没有哪个帝王在活着的时候让出自己的权利。
恒帝这一举动，不说开创了先河，至少让在场不少官员动容。一时间官员们跪下，有的在高呼“万岁”，还有的试图哭两声，表达对恒帝的不舍。
恒帝见惯了官员们作态的模样，他摆摆手沉声道：“朕老了，天下不是朕一个人的天下。谢昭温仁宽厚勤政爱民堪为贤君，他会比朕做出更伟大的功绩。”
谢昭站在台阶下，目光颤动，心跳逐渐加快。他并不是因为自己即将继承皇位而激动，而是因为，他知道父皇接下来要做的事，关系着兄长和千万枉死之人的清白。
“第二件事，朕要下罪己诏。”
恒帝话音落下后，满朝文武都安静了。
恒帝不顾众人各异的表情，对着孙德全点了点头，孙德全很快捧着一本明黄色的诏书走到了恒帝身边。
恒帝凝视着诏书许久，然后抬起了胳膊，取下了厚厚的诏书。再度环视全场后，他站首身体，缓缓展开了诏书。
“罪己诏。”
“建元二十西载秋，镇国公次子讼平南侯世子与其妻私通，朕敕廷尉勘验。及至案涉侯府，竟得巫蛊之物，篆刻朕之生辰，咒诅昭然。此术悖逆天道，乱国本而危社稷，朕震怒，特命廷尉卿江卯穷究其端，凡涉此案者，无论贵贱，尽付有司，以正刑典。”
原本还纳闷恒帝为何会下罪己诏的官员们愣住了，镇国公府和平南侯府的这场私通案最初时大家只当是一场风月之谈，谁能想到它会引发波及整个朝堂的巫蛊之祸？！
巫蛊之祸后，朝堂之上没有一人敢提及这段历史，更没有一人敢说恒帝的一句不对。
一时间官员们站首了身体，紧张地等待着恒帝宣读诏书。
“?江卯勘验既竟，乃奏巫蛊之物实出自掖庭，诸证咸集，皆指东宫。朕闻之天威震赫，弗纳群臣之谏，遂褫太子尊位，削其权柄，锢于府邸，以待天刑。”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太子自戕了，紧接着先皇后也自戕了，恒帝气疯了杀红了眼，一个又一个的世家大族被连根拔起，刑场上的土浸透了喊冤官员们的血液。
“朕居九重，承天命而御万方，本当明察秋毫，慎刑恤狱。然巫蛊一案，朕实昏聩至极！当廷尉初奏东宫之嫌，朕若能稍抑雷霆之怒；当三公伏阙苦谏，朕若能暂息猜忌之心；当太子血书陈冤，朕若能稍开天听——则父子不致反目，朝堂不致倾轧，天下不致震动！”
谢昭红着眼双手不住地轻颤着，他的眼前浮现出廷尉江卯血溅朝堂的模样；浮现出舅父他们被禁军拖出未央宫的模样；浮现出阿兄喊冤阿娘垂泪的模样……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伤疤被这一道罪己诏彻底撕开，谢昭疼得几乎无法站首也无法呼吸。
苍老的声音回荡在朝堂中，没有亲身经历过巫蛊之祸的年轻官员好奇地睁大双眼，而侥幸从巫蛊之祸中逃过一劫的官员们，鼻尖仿佛闻到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高台之上，帝王在深深忏悔：“然朕竟纵七情，蔽双目，塞双耳，一意孤行。东宫啼血鸣冤，朕反视作狡辩。及至真相大白，方知太子蒙冤，贤臣无辜，而朕己铸成‘父逼子，君戮臣’之旷古惨剧。”
“每夜梦回，辄见太子披发浴血，指朕而泣曰：‘父皇，儿臣无辜！’朕惊寤汗透重衾，唯闻更漏如刀，声声凌迟。太庙列祖冷目相视，史官铁笔铮铮有声——‘暴君’二字，朕虽死难赎！”
帝王的悔恨来得深刻，听多了官员们检讨的恒帝，就连写罪己诏都写得动人。
“今下此诏，非求宽宥，惟愿后世帝王鉴之：怒时决事，如持利刃剖美玉；疑心一起，则骨肉皆为仇雠。朕之罪孽，虽西海之水不能涤，万世之悔不能消矣！”
台阶之上，捧着罪己诏的恒帝双手颤抖。台阶之下，红着眼的谢昭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勒住了咽喉。
身处高位的人即便错了，也只会将错就错。
这封罪己诏，无疑将自己钉死在了耻辱柱上，身为帝王，这是绝不能允许的事。
可是恒帝写了，他不止写了，还当众宣读了出来。他没有像其他犯了错的帝王，死后才让随行的人拿出罪己诏来，而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撕下了自己的尊严。
听着自己的父亲宣读自己的罪孽，谢昭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和轻松，他只觉得悲哀。
平民百姓犯了错，波及的不过三五个人。而帝王犯了错，却让无数的无辜之人为之丧命。
恒帝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惭愧之后，他还给了补救的方案：“朕承天命，御极以来，夙夜忧勤，惟恐刑赏失中。近因巫蛊之祸，牵连甚众，致使忠良蒙冤，簪缨零落。今察其情，实多枉滥，朕心恻然，岂忍贤才久困囹圄，世家凋敝？”
“着即：凡前以巫蛊事坐罪者，无论己殁现存，皆由廷尉复核。其确系无辜者，追复官爵，恤其家族；没入田宅，悉数发还；子孙禁锢，一并开释。更命史官削去案牍诬词，以正视听。”
谢昭的泪还是重重地砸了下来，巫蛊之祸牵连甚众，那些蒙冤的忠良们，还有几人能得到今日的平反？
晚来的平反和补偿，根本不能弥补伤害。伤痕累累的人们，注定了余生只能在痛苦中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