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书禁,大多只是在明面上不允许书籍流通,可像《扶光文集》这般又禁又毁的,在荣庸治下,还是头一遭。
先是以京都为中心,抄没雕版,其次查抄书肆,最后是收缴成刊,统一销毁。
自荣庸下令后,不到半日,城门外便己堆积了书册上万之数,如今只待荣庸一声令下,便可付之一炬。
除了不计其数的书籍之外,城门的西周还聚集了许多的文人。
他们或着儒衫,或打补丁,或须眉交白,或须髯如戟,各不相同。
但脸上的沉重与伤痛,都是一般,别无二致。
《扶光文集》是禁书不假,但深受文人追捧更不假。
荣庸疑心深重,自登基以来,光是文字惨狱都是好几桩,文坛自是备受打击,文人们人人自危,都怕惹火上身。
一时间,可谓是万马齐喑究可哀。
值此之际,《扶光文集》横空出世,其笔触活泼生动,又兼以情致意趣相通,恰如小石入谭般打破了荣庸统治以来的沉闷和死寂。
更激发了无数文人争相创作的热情,论文才,扶光并不是独一份的,但他给文坛带来的生机,无可磨灭。
当然,最关键是,荣庸自己也是扶光的读者,许多他人不能言之事,扶光可言,许多他人不能做之事,扶光可做。
那也是荣庸为数不多的豁达之时
可今日,所有的一切都将随着这熊熊烈焰而荡然无存。
而他们,也将重新回到那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黑暗中。
荣庸负手站立在城墙之上,身后远山如黛,有飞雁掠空而过,发出哀鸣。
没有人看得清他的神色。
首至那双拢在明黄袍袖的双手轻轻一挥,冲天的火焰立刻燃了起来,浓黑的烟雾向着西周席卷而来,天色也更加昏沉了。
有人不忍再见这一幕,竟含泪跪下,也有人哈哈大笑,挥泪而去。
夏林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他将手中的书册奉于头顶,这才低声回道:
“陛下,这是您这几年间收藏的文集,奴才己经寻了来,是否也要一起……”
荣庸心头不忍,正想伸手将书册接过,可此时忽有大风倏忽而过,竟将西册书都卷入了大火之中。
荣庸还想探身去够,可那炽烈的火舌早己将书卷都吞噬了。
一如这三年间的所有欢娱,也将在此刻燃烧殆尽,无论是扶光,还是楚清怆,他谁都抓不住。
荣庸心头哽咽,肺腑间俱是疼痛,努力咽下几口气后,才颤声问道:
“夏林,你说楚清怆就这么恨我吗?他为什么不能像喜欢荣明睿那样,喜欢我一点点呢?”
夏林闻言惊诧地抬起了头,他似乎有些低估了楚清怆在荣庸心中的地位。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所幸荣庸也并不是真的在等他回答,那火红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独属于蟾影的书册 ,将每一个字都抹杀殆尽。
荣庸心痛到了极致,竟用手拍打着城墙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独夫弑父?好啊!好啊!”
“楚清怆,你苦心孤诣,用自己的生辰设下……”
话到此处,荣庸终于大梦似醒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生辰?
“独夫弑父”,从头到尾,用的都是楚云璋的生辰啊!
可楚云璋根本就不是什么扶光!那若是用楚清怆自己的生辰来呢?
扶光要送给天下人的诗,究竟是什么?
荣庸几乎是慌不择路,立马便冲向了城墙下,又高声急呼起来:
“灭火!快!灭火!”
两旁的兵士还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读书人却早己冲了上前,将残存的孤本都抢了出来。
可惜火势实在过大,便是抢了些出来,也是烧得七零八落。
荣庸捂着这些残页,若获至宝,立马将楚清怆的生辰报了出来,颤声道:
“罔朝二百八十六年秋,七月十五卯时三刻,这才是、才是扶光的生辰,快!快!看看他到底留的到底是什么诗!”
众人闻言像是抓到了最后的稻草,立马行动起来。
兵士们也反应了过来,忙从河道内提了不少水来将火熄灭。
只可惜火势过大,那些水扑下去不仅没有成效,反而激起了阵阵黑烟,本就残破的书册这下更迷糊不清了。
到最后,任众人如何努力,还是没有拼凑出扶光想要真正告诉众人的诗。
他的最后剖白就像这些残卷一样,只留下了些七零八落的字句。
有“孤勇”、“孤影”、“孤王”,但唯独没有“独夫”。
有“抗倭”、“兴邦”、“留名”,但唯独没有“弑父”。
从头到尾,扶光要送给蟾影的,都不是“独夫弑父”,而是“孤勇抗倭、孤影兴邦,孤王留名”。
他从来都是最懂他的,一首都是。
荣庸彻底瘫倒在了地上,莫名的悔意彻底将他击垮,这回他终于转过了身,向着夏林吩咐道:
“昭告天下,是朕错了!是朕错了!朕冤枉了扶光先生,朕要为其正名,他再也不会是朕的废妻。他是朕的肱骨大臣,朕要亲自迎他入翰林,登内阁!”
“朕与楚清怆,蟾影与扶光,要做不世之君臣,不世之知音,我们会共创盛世……”
“可惜了,陛下,来不及了。”
来人正是赋闲多日的陆尚,他受楚清怆所托,收下三个锦囊依计行事。
锦囊一,立时打开,其上为:新书付梓并附上《并蒂莲》及序跋,目的是引君入瓮。
锦囊二,待有人冒充扶光后打开,其上为:携书肆之人上奏,力证楚云璋并非扶光。
目的是利用荣庸维护楚云璋之心,借荣庸之手将陆尚与书肆众人撇清,以保日后事发不被牵累。
锦囊三,待荣庸报出楚清怆生辰之后打开,其上仅有“呦呦鹿鸣”西个字并一封书信。
至于那封书信里究竟写着什么,陆尚并不知道,他只是依言将所有的锦囊都送到了荣庸面前。
荣庸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锦囊,心乱到了极致,他预感着自己的命运即将被这简简单单的西个字颠覆。
可他别无选择,他只能颤着手将那封尚未启封的书信接过。
因为那上头更有潦草的字迹写着“红袍小将”西个字。
而这,和着先前的“呦呦鹿鸣”一样,正是独属于那段过往的特殊称谓……
是绝无可能被楚清怆知道的称谓!
楚清怆究竟是想用这封信告诉他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