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楚云璋的顾虑并不是空穴来风。
方略知的折子要想顺利地被送上去,甚至还拿到廷议上讨论。
首先要经过翰林院的收发整理,其次是内阁的点检与批复,最后还有皇帝的首肯。
但凡这其中有一人阻拦,亦或是提前知会楚云璋一声,他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被当庭参奏的地步。
又或者说……翰林院、内阁,甚至是荣庸,他都得罪了个遍?
想到此处,楚云璋不禁大汗淋漓,又跪在下首,偷偷地打量了一下荣庸的神色。
可惜龙台高耸,他并不能看清天子的神色。
于是只得又将目光投向了正中央,正激昂陈词的方略知身上。
说去方略知此番上奏,那也是下足了功夫的。
他本想联合陆尚和书肆,逼问出扶光的真实身份,可陆尚先前被皇帝出言警告,人也赋闲在家,哪里还敢参与。
书肆更是变卖资业,连夜逃出了京都,就怕皇帝哪日想起来了,秋后算账。
事态发展到如今,若是再查下去,那便是与天子对着干了。
可方略知为人耿介,向来以劝诫君王,撞柱捐躯为荣,哪里肯善罢甘休?
索性派人每日蹲在了楚家门前,只看他们有何异常之举。
谁料这不蹲不知道,一蹲那真是……
“罄竹难书啊!陛下!沈氏先前以楚大人久病不愈为名,请您免了守灵一折,转头却能在家中会客,这是何道理呀!”
方略知越想越是生气,一双鹰眼眯了眯,只死死地将楚云璋瞪着,又继续道:
“况且如今国丧在身,便不是在京官员,那也得守丧仪,禁歌舞宴会啊!可楚侯爷府上日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瞧着是比上元节还热闹喜庆!”
“昨日还有匠人来报,说楚侯府竟还要在国丧期内大兴土木,为楚大人修园子,他们虽为庶民,却也知人伦律法,故来禀报。可笑楚大人愧为人臣,竟还不如一介草民!”
话罢,他又从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这才向着荣庸行了一礼,退回到班列中。
荣庸听他说完,并不置可否,只说要看看诸位的意见。
而廷下的大臣谁又不是人精,明白今日的廷议,皇帝既准了方略知的折子,便是有敲打之意。
更何况,楚家近日的行径,他们也早就看不惯了。
静心细想,扶光若当真如此狂悖,又怎会隐姓埋名三年,秘而不宣呢?
楚家的反应,倒更像是骤然发财的暴发户一般,实在让人信服不起来。
因此,也都对着楚云璋大肆攻讦起来。
荣庸端坐台上,竟也没有任何回护之意。
楚云璋心内大骇,只得深伏于地,连连告罪。
方略知见今日形势明了,皇帝又是难得的公正了一回,干脆将心内的疑窦说出。
“陛下,臣还有一言!”
荣庸一见他就头痛,若不是楚家真的烂泥扶不上墙,他也不至于招惹了这个泼才。
可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只能捏了捏额角,让方略知一一禀来。
于是方略知又挺胸抬头地出了班列,向着众人一字一顿道:
“陛下,臣怀疑楚大人根本不是扶光先生!他冒领他人,欺瞒陛下,罪大恶极!”
话罢,整个殿内都安静了下来,谁也不敢再回话,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大臣,还偷偷用眼去瞄皇帝的反应。
楚云璋早知荣庸态度,他虽不满自己近日的张扬,但也只是敲打之意更多,如今只要让他出了这口气便是。
因此虽是连连告罪,但也只是做姿拿态地博荣庸怜惜罢了。
又见方略知说起这个,干脆更是红了眼,凄然道: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亲母亲欣慰于微臣之才干,又明白臣以三甲之身得入翰林,遭人非议,几多苦楚,如今一切昭然,方才失了考虑。”
“此间种种,臣不敢辩驳,亦不敢抗罚,可方大人仅凭个人喜好,便要来剥夺臣的身份,臣不服!”
他又转头望向了方略知,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悲戚,却又有三分的不甘、两分的哀怨与五分的决然。
他朗声道:“臣出身商贾,又为一地坤,至卑至贱,却也有捍卫文坛风骨的勇气!三年间,种种艰辛,方才有了这西册文集,如今方大人言词之间,就要夺走,臣不服!”
话罢,干脆又向着地上重重地磕了下去,高声道:
“请陛下为臣做主!”
此话一出,与当堂吹枕边风又有什么两样。
诸位大臣虽未出声,心里头到底对楚云璋不耻起来。
可荣庸却并未如往常那般,立马出言回护。
他的思绪被那句“三年间,种种艰辛,方有了西册文集”勾了过去,又不知想起了什么,脸竟然烫了起来。
而楚云璋见荣庸久久不语,只得又将头狠狠磕了下去,悲声道:
“求陛下为臣做主!”
荣庸这才回神,正欲出言,便见方略知从怀里掏出了一本文集,又冲着楚云璋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问道:
“楚大人想好了!你可当真是扶光!”
楚云璋不疑有他,故作慷慨道:“正是!便是重刑加身,云璋也是这个话!”
闻言,方略知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这才利落地回身,向着荣庸行了一礼,朗声道:
“禀陛下,扶光先生曾在新集中留下了一首诗作,让大家用他的生辰八字去对应先前的文集,便可得出另一首诗作。”
“既然楚大人说自己才是扶光,那么敢问楚大人,您的生辰几何呢?”
楚云璋顿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也是到了此刻,独属于楚清怆的那股狠厉,似乎终于冒了个尖。
他在惊悚不安之下,竟又生出了几分安定。
终于来了,楚清怆的报复终于来了。
楚云璋惊疑之下,终究还是报出了自己的生辰。
“罔朝二百八十三春……二月初西寅时、寅时一刻。”
方略知闻言几乎是轻笑了起来,又将自己塞在衣袖中的《扶光文集》都掏了出来。
左一本,又一本,腰间对襟处还有两本,西册文集紧紧藏于贴身处,他也不嫌膈应得慌。
众人都有些惊讶于他这无出其右的夹带本事,正呐呐着准备说些什么。
方略知却突然正色起来,将自己先前折好的痕迹都翻了出来,给诸位大臣过目。
说不好奇是假的,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对照着扶光留下的规则以及楚云璋的生辰,慢慢地找出了那些字句。
“始于……那就是第五卷第三行的‘独’字。”
“万籁俱空七弦定,征夫……,那就是‘夫’字。”
“我这头也有了,是‘弑’字。”
“那我这里便是‘父’字,那么连起来便是独夫弑父……”
“陛下,臣该死!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