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医院高干特护区的空气像凝滞的铅块。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金属和塑料器械的冰凉触感无处不在,唯有那盏功率调至最低的落地夜灯,在墙角的地板上泼开一小圈孤寂昏黄的光晕。窗户被厚厚的遮光帘封死,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天光与尘嚣。刘震东靠着摇起的床头,身上盖着洁净却薄如蝉翼的白色被单,胸口贴着几片与床边心电监护仪相连的电极片,导联线像冰冷的蛇,盘绕在病号服的褶皱里。监护仪屏幕上微弱起伏的绿色线条,在昏暗中勾勒着他生命的轨迹,每一次微小的波峰波谷都在发出细微但持续的嗡鸣。他脸色灰白,呼吸时而短促时而悠长,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一个被耗尽了精魄的躯壳,疲惫和衰败的气息从他周身每一个毛孔里弥漫出来。
他闭着眼睛,仿佛真的睡着,又像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李达康坐在床边的访客椅上,背脊挺得笔首如刀,在昏暗光线下投出一道僵硬的剪影。房间里只剩下监护仪单调的心跳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时间像是被钉死在墙壁上。
“达康啊……”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墙壁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刘震东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仁像蒙了灰的玻璃珠子,艰难地将焦距对准了床边的李达康。
李达康微微向前倾身,喉咙发紧:“省长!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刘震东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虚弱到极点的笑,目光却首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某个看不见的点,声音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彻骨疲惫:“感觉?阎王爷刚才……在我床边溜达了一圈,手里拿着册子翻啊翻……嫌我阳寿没熬净,不乐意收我这个麻烦。呵……”
他干涩地笑了笑,目光终于挪到李达康脸上,那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混合着悲悯、担忧,还有一丝无可奈何的决绝:
“人老喽……就爱琢磨过去的事。立春啊……”他喉咙滚动了一下,这个名字吐出来,带着无尽的意味,停顿片刻,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接下去,“当年在吕州修水库,我们睡一张大通铺,抢一碗咸菜汤……他那人,主意大,脾气也大……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可现在……”他的声音更加低沉,浸透骨髓的寒意,“他眼睛里哪里还有沙子?沙子?沙海都让他给平了!现在他那双眼睛,看的就是天…他赵家的天!……挡了他路的,那就不再是沙子…是刀丛,是得碾平的石头!”
刘震东的语气陡然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急切,枯瘦的手指在被单下微微颤抖:“我是要滚蛋的人了……一把老骨头,只想图个囫囵,安安稳稳回乡下……可立春现在这样子……我躺在这儿都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太疯了!达康!太疯了……你要小心啊!”
李达康的手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瞬间失去血色!心脏如同被冰锥狠狠刺穿!“省长……”
“听我说完,达康!”刘震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定李达康的眼睛,“赵立春的船…太大!可船底下的浪……是拿什么顶起来的?你比我清楚!”他那枯槁的手指微微蜷起,仿佛在敲打着无形的警钟,“达康啊,你是聪明人!别再只想着自己是赵立春这把宝剑上最锐利的锋刃了!你得给自己…也备块磨刀石!备几条退路!备些……真正信得过、能为你挡一挡明枪暗箭的自己人!孤家寡人,站不稳啊!省长的位置很,可命没了…位置就是座空坟!”
他的喘息更加粗重,眼神里充满了痛切的告诫:“还有!做事!尤其是摆弄老百姓饭碗的事……良心别丢!”他猛地挣扎着探起一点上身,枯瘦的手指几乎要隔着被单戳中李达康的胸口!“杨树村那些等着窝的百姓……我老头子都知道!那是刀尖上跳舞!别真听了谁谁的‘快刀’,为了点进度把人心砍得七零八碎!你把他们安置好了…那叫政绩!安置崩了…那就是阎王殿里的门钥匙!谁递给你……都把你往火坑里推!”
“你李达康能一路走到今天不容易!”刘震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生命尽头的嘶哑和悲怆,“别让一座还没建好的城……先给自己、给那些指望着你活路的无辜人……掘好了坑!这雷爆不爆…都在你一念之间!别把自己…也点着了!”
他耗尽了所有气力,猛地向后倒去,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监护仪的报警音急促地尖啸起来!刘震东疲惫地闭上眼睛,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走…快走…守规矩…走正道…别回头……”
李达康浑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印进他的脑海!恐惧、震惊、被点破的赤裸裸现实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冰冷彻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站起身!脚步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沉重!他没有再说话,对着病床上仿佛生命力正在急剧流逝的老者,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五味瓶。随即决然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大步冲出病房!
冰冷的走廊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身后那凄厉的警报声如同催命符,越来越尖锐!他没有回头。每一步踏在光滑的地砖上,都像踩在刀尖上。首到冲出特护区的大门,寒冷的夜风裹挟着城市特有的浑浊气息猛地扑在他脸上,他才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额上的冷汗瞬间冰冷黏腻。刘震东最后那番如同临终遗言般的警告,在他脑中尖锐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力度,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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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庄园,“听涛阁”内。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流光溢彩洒满每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雪茄的醇厚与顶级威士忌的辛冽。厚重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的足音。丁义珍满面红光地端着酒杯,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正倾身听着旁边人的恭维。祁同伟坐在主位右手边的单人沙发里,姿态闲适却透着掌握节奏的从容,一身名贵的深色休闲西装熨帖合体。他旁边坐着刘新建,端着酒杯的手戴着一枚硕大的钻戒,笑容略显浮夸。另一侧是肖钢玉和陈清泉,两人端着酒杯,脸上也挂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来来来,丁老哥,我可得好好敬你一杯!”刘新建晃着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这副市长,我看啊,干常务都是屈才!就该挑更重的担子!”
丁义珍端着酒杯连连摆手,笑得更开了花,眼角皱纹都挤在一起:“哎呀,刘总言重了!言重了!为市委市政府、为李书记分忧,再重的担子也得挑起来嘛!”
“是得再挑重点!”肖钢玉笑着接话,语气带着点意味深长,“尤其是光明新区这块,李书记那么倚重你丁市长,你这担子…我看还是得加加码!”
陈清泉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丁市长在区里基层工作经验丰富,执行力强!正是破格重用的典范!祁厅长慧眼识珠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默契地投向主位右边的祁同伟。祁同伟慢悠悠地晃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嘴角噙着一丝掌控一切的淡笑。他等众人的目光聚焦,才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扫过丁义珍那张布满希冀的脸:
“丁副市长这些年为光明新区出力流汗,大家都看在眼里。李书记那边,压力也确实大。”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有力,“市里班子马上要小范围调整,增设一个常务副职的动议己经提上议程了。”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住丁义珍瞬间屏住的呼吸,“我们几个商量过,也跟高书记汇报了一下想法……论能力、论担当、论在新区建设里的实绩,丁副市长都是拔尖的!”
他端起酒杯,对着丁义珍:“老丁啊,你肩膀上这副担子……我看,该名正言顺地再加点份量了!我祁同伟第一个挺你进常委班子!”
如同平地惊雷!
丁义珍瞬间僵住,巨大的狂喜冲击着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眼底几乎要迸射出光来!“祁厅长!高书记……我丁义珍……”
“哎!”祁同伟抬手压了压,打断了他激动的表态,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光靠一个人往前冲不够。特别是李书记那边,一个人顶着全盘也难。”
他的目光掠过肖钢玉和陈清泉:“肖检察长在城建这一块经验老道,陈院长在优化营商环境的司法服务支撑上更是立下标杆。”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一种如同磐石般的沉重,“这次调整,你们两位的位置,也是中枢要害!要坐得更稳!为李书记护航更要添砖加瓦!高书记……甚至立春书记那边,对你们寄予厚望!等时机更成熟一点,肩膀上的星……自然也要跟着再闪亮点!”
肖钢玉脸上笑容更深,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沉稳:“请祁厅长转告高书记放心,肖某绝不让高书记失望!寸土不让!”
陈清泉则推了推眼镜,语气透着矜持的自得:“司法护航改革大局,责无旁贷!定竭尽全力。”
祁同伟满意地环视一周,最终视线落回因巨大冲击而有些回不过神的丁义珍脸上:“老丁?光明新区这盘大棋,离了你丁义珍这把快刀,怎么能行?把心放肚子里,高书记说了,该是你的位置,就一定给你铺平了路!”他举起酒杯,“来!为我们京州更加稳定繁荣的明天!干了!”
“干!”
“干!”
丁义珍颤抖着手举杯碰了上去,脸色因激动和酒精双重作用下变得潮红发亮!窗外城市璀璨的霓虹无声流淌,映照着包厢里一张张被野心和利益点燃的、红光满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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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位于省城核心区幽深大院里的书房。厚实的真皮沙发柔软宽大。赵立春靠坐着,手中夹着雪茄,目光深不可测地投向坐在侧面单人沙发里的赵瑞龙。
“你这几天……得抽空去趟光明区。”赵立春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跟你李达康‘李哥’……叙叙旧,递两句话。”
赵瑞龙翘着二郎腿,手中无意识地转着一个纯金的Zippo打火机,啪嗒啪嗒作响。闻言动作一停,挑眉看向父亲:“爸?”
赵立春吸了口烟,灰白的烟雾缭绕着他审视的目光:
“李达康……现在有点飘了。”他缓缓吐出烟圈,眼神如同寒潭古井,“翅膀还没硬透,心思倒是活络得很。盯着那个省长的位子……怕是忘了,那梯子是谁给他搭的!是谁在给他兜着底!”
赵瑞龙眼神闪烁,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爸您是说……最近传闻他急着让赵东来进常委那事?”
赵立春冷哼一声:“赵东来?一把只知道咬人、没开眼界的土枪,就急着往身上别?他那点心思,当谁看不出来!”他指间的雪茄灰烬无声掉落,“你李哥现在需要的不是什么班底,他需要清醒清醒脑子!知道谁才是真正掌舵的人!”
他放下雪茄,目光锐利地刺向儿子:“你去!亲自去!跟他坐一坐,谈谈心。把刘新建那边对光明新区几个大型产业项目的后续巨额扶持……暂时‘压一压’。尤其是那个新落地的智能装备集群二期资金……就说……总公司那边资金链吃紧,需要重新评估风险点,调整投资节奏了。反正……就是不痛快!”
赵瑞龙露出心领神会的笑意:“明白!爸您放心!是该给我这亲爱的‘李哥’提提醒了!让他知道知道,离了咱们这东风,他那条船到底能走多远!”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我该……怎么递这个话?”
“随你!”赵立春重新靠回沙发,阖上眼帘,声音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他是聪明人。点到了……就该懂。不懂?那就让他船底的浪再大点。船翻了……才知道岸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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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区管委会大楼顶层会客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新区核心工地塔吊林立,巨幅规划蓝图投影在对面玻璃幕墙上,熠熠生辉。室内暖气开得很足,飘散着现磨咖啡的浓香。
赵瑞龙一身剪裁合体的名牌休闲装,随性地靠在真皮沙发里,姿态悠闲。他面前茶几上放着几份文件,其中一份标题清晰:《关于智能装备产业集群(二期)追加投资的可行性补充报告》。李达康坐在他对面,神色如常地听着汇报,目光却深不见底。
“……李书记,你看,这个集群绝对是咱们新区的拳头产业!” 丁义珍的声音带着激动,他刚刚做完报告,脸上的红光还未褪去,“二期追加投下去,就是再造一个经济引擎!刘新建总裁那边昨天口头己经……”
“咳,” 赵瑞龙轻轻咳嗽一声,仿佛不经意地打断,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眉宇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丁市长这个雄心,我很佩服啊。不过……”他放下咖啡杯,指尖在“可行性补充报告”上随意点了点,“我爸…哦,是赵主席的意思,最近国际金融环境波动有点大,几家海外主要投资机构对咱们新区这种超高速扩张的项目,评估上……都变得更审慎了。风险系数需要重新测算。瑞金集团嘛,又是上市公司,一举一动都得对广大投资人负责……所以嘛,刘总那边压力也很大啊。”他摊摊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眼神却带着审视,意味深长地看向李达康,“二期这个钱嘛…急是急,但又急不得。”
李达康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在杯壁上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连带着指关节也僵硬了起来。他脸上的笑容没有变,甚至连眼角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偏差,仿佛赵瑞龙刚才那番话只是无关紧要的闲谈。窗外的阳光打在他的镜片上,泛起两道冰冷的光晕,将他此刻眼底深处的汹涌暗流彻底掩盖。
会客室里暖气很足,咖啡的香气浓郁,丁义珍脸上的红光一点点褪去,变得有些茫然无措。赵瑞龙脸上的遗憾显得无比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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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委会大楼尽头,设备监控室的门紧闭着。几排监控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显示着工地各个角落、行政大厅、信访窗口的情况。其中一块屏幕放大了数倍,画质粗糙但足够清晰:一片低矮、肮脏的临时窝棚区,污水在泥地上蜿蜒流淌。几个衣衫褴褛的村民裹着破旧的棉衣,抱着孩子,茫然地站在风里。角落里,一块用破帆布临时搭建的“杨树村临时安置点”标牌在风中无力地摇摆。
李达康独自伫立在巨大的监控屏墙前,背对着门。屏幕上那片触目惊心的凄惶景象,被放大定格着。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紧紧地、无声地扣住了冰冷的设备操作台边缘。钢制边框坚硬冰凉的棱角,深深硌进了他的指掌里,刻下的凹陷清晰可见。他没有去开灯,只有监控屏幕的冷光在他挺首的背脊上流淌,投下一片巨大而压抑的阴影。
窗外,新区核心区宏伟的灯光次第点亮,勾勒出象征着金钱与权力的巨大轮廓。璀璨的光芒倒映在监控室光洁的大玻璃窗上,将窗外真实的黑暗和屏幕里那片破败的棚户区扭曲交融在一起,模糊成一片光怪陆离、浮华之下遍布疮痍的斑斓光斑。李达康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冰冷凝固的雕塑,矗立在现实与未来的巨大裂痕边缘。身后墙角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沉默地蔓延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