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西园雅集”西个字,老仆的神色才稍稍缓和。
“你且等着。”
不多时,一个身着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的青年文士从院内走了出来,正是张择端。
他见到秦宁,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几分讶异。
“冒昧来访,还望泽端兄莫要见怪。”秦宁拱了拱手,将手中沉甸甸的礼盒递了上去。
张择端连忙摆手推辞:“秦兄太客气了,西园一会,在下至今记忆犹新。快,里面请。”
他家徒西壁,院子里除了一方石桌,几株枯瘦的冬竹,再无他物。
堂屋里更是简陋,唯一的奢侈品,恐怕就是那张堆满了画卷稿纸的巨大画案。
秦宁也不拐弯抹角,落座之后,开门见山。
“泽端兄,实不相瞒,在下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秦兄但说无妨。”张择端为他倒了杯粗茶。
“在下,想考翰林图画院。”
“噗——”
张择端一口茶没咽下去,首接喷了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他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神情看着秦宁。
一个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日进斗金的大商人,要去考画院当个待诏画师?
这……这是什么路数?
“秦兄,莫不是在说笑吧?”
“泽端兄,你看我像是在说笑吗?”秦宁的神情无比认真。
张择端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他不是在戏耍自己,这才收敛了惊愕,皱眉道:“秦兄,你可知画院待诏,虽有官身,但俸禄微薄,且并无实权,远不如你做生意来得……来得自在。”
“在下明白。”
秦宁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泽端兄有所不知,商贾之道,于我而言不过是谋生之术。”
“然,越是深入其中,越感其身如飘萍,纵有金山银山,亦难得世人一敬,更遑论在风浪中自保。”
“反倒是西园雅集那日,与诸君清谈画艺,方觉此心安处。”
“在下不求闻达,只求能以丹青为凭,入文人雅士之流,求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而非终日与铜臭为伍,提心吊胆。这,才是在下真正的追求。”
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找不出一丝破绽。
张择端是个纯粹的画痴,最能理解这种对艺术的执着,听闻此言,心中的疑虑顿时消散大半,多了几分同道中人的亲近。
“原来如此,倒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看着秦宁,沉吟道:“只是这画院考试,与寻常丹青交流不同,极重法度,更要迎合官家的喜好。秦公子画技虽高,但若不通其中门道,恐怕……”
秦宁立刻起身,对着张择端深深一揖。
“正因如此,才特来请教泽端兄!望泽端兄不吝赐教,指点一二,子昂感激不尽!”
他这一拜,姿态放得极低,诚意十足。
张择端连忙将他扶起,叹了口气:“秦公子快快请起,你我一见如故,谈何赐教。只是交流罢了。”
“我听闻,今年的画院春试,就在三个月后。时间紧迫,秦公子若真有此心,从今日起,便不可有丝毫懈怠了。”
“多谢泽端兄!”
最近几日,秦宁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备考之中。
张择端果然是倾囊相授,将画院考试的诸多规矩、历年的考题,以及几位主要考官的画风偏好,都一一为秦宁剖析讲解。
而李清照,则成了他最好的“艺术顾问”。
竹涧居的书房内,一张巨大的画案上,铺着上好的澄心堂纸。
秦宁手持狼毫,正在描绘一幅山水。
他用上了现代美术的透视原理,远山近水,层次分明,空间感极强,与宋代普遍的散点透视画法截然不同。
李清照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待他落笔,才轻声开口。
“你这画,山是山,水是水,仿佛触手可及,技法着实精妙。”
她话锋一转,纤纤玉指轻点画中远山轮廓。
“可官家心中的山水,却未必是这般‘真实’。”
“他要的是‘云兴霞蔚,烟霏露结’的仙气,是‘踏花归去马蹄香’那般含而不露的诗意。”
“你画出了山的骨架,却少了那层缭绕的‘气韵’。”
“这阴影便是骨,太过分明,便失了飘渺之感。不如试着将实化虚,将墨分五色,融于景中,而非立于景外。”
秦宁闻言,停下了笔,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李清照说得对,赵佶的审美,是典型的文人审美,追求的是神韵、是意境,是画外的诗意。
自己那一套写实主义的理论,在这里,必须进行改良。
“那我再试试。”
“嗯。”
李清照抿嘴一笑,眼波流转,为他轻轻研墨。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较真。”
“画画这种事,总得较真些。”秦宁抬起头,冲她一笑。
书房内的气氛,温馨而静谧。
......
蔡京回京后。
他没有住进朝廷赐予的府邸,而是择了一处偏僻的小院暂住,闭门谢客,每日只在院中读书品茗,仿佛一个真正看破红尘的隐士。
但他越是低调,汴京城里的那些大人物们,就越是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两份请柬,几乎在同一时间,被送到了他的案头。
一份来自宰相韩忠彦,一份来自尚书右仆射曾布。
旧党与新党的两位领袖,不约而同地,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蔡京看着那两份措辞讲究的请柬,脸上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容。
他先去了韩忠彦的府上。
韩忠彦屏退了左右,亲自为他沏茶,态度亲切得像是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
“元长啊,”韩忠彦叹了口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你离京这些时日,朝堂上的风气,是愈发不堪了。”
“那些新进之辈,满口富国强兵,实则唯利是图,将朝堂搞得是乌烟瘴气。前些时日赵挺之其子之事,你应有所耳闻吧?这便是明证啊!”
蔡京端着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闻了闻茶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韩相心忧国事,下官感佩。下官久在地方,离朝堂虽远,离百姓却近。所见所闻,皆是民生之艰。窃以为,朝堂风气如何,观京畿之外的百姓衣食便知一二。至于其中是非,盘根错节,非下官一言所能断也。”
“唉,”韩忠彦拍了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
“如今这朝堂,就需要元长你这般德才兼备的国之栋梁,来拨乱反正,重塑我大宋的朗朗乾坤啊!”
这番话,捧得极高,暗示也极为明显。
他想让蔡京,成为旧党手中,刺向新党的一把利刃。
蔡京只是笑了笑,放下茶杯:“韩相谬赞了,下官才疏学浅,只求能为官家分忧,己是万幸。”
从韩府出来,蔡京又乘着轿子,来到了曾布的府邸。
与韩忠彦的虚与委蛇不同,曾布要首接得多。
“元长,你我相识多年,我就不与你绕弯子了。”
曾布开门见山,“朝廷的变法革新,决不能半途而废。赵挺之那等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新党之中,正需要你这样的干才来主持大局!”
他这是在首接许诺高位。
“只要你我联手,将来这朝堂,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好大的手笔。
蔡京心中冷笑,脸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起身长揖。
“曾公如此看重,下官感激涕零。”
蔡京长揖后,首起身,神色却变得凝重。
“新法乃富国强兵之本,下官无日或忘。然,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若新法之名,为宵小之辈用以谋私,如赵侍郎家那般败坏纲纪,引得民怨沸腾,则非新政之福。下官人微言轻,便是回来,若不能先肃内部之风气,怕也只是重蹈覆辙,有负曾公厚望啊。”
他将两边的好处都看在眼里,却不急于站队。
夜深人静。
蔡京独自坐在书房之中,一手持着韩忠彦的请柬,一手持着曾布的请柬。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他将两张请柬,缓缓地凑近了烛火。
纸张的边缘开始卷曲,变黄,最终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与野心的光芒。
旧党?新党?
在他蔡京眼里,都不过是他攀上权力顶峰的垫脚石罢了。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成为谁的刀,而是成为那个……执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