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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真堂。
空气像是被烧红的铁块，充满了狂热的喧嚣。
风箱嘶吼，铁锤轰鸣，夹杂着工匠们面红耳赤的争吵。
“不对！你这卡榫偏了半分，高速转动下必然跳齿！”
“你懂个屁！我这叫预留形变，能缓冲应力！”
沈白拿着新颁的官吏名册，站在一片混乱的中央。
他感觉自己像一滴掉进沸油里的水，瞬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提高声音。
“诸位，卯时点卯……”
他的声音，被一声更响亮的锤击声彻底淹没。
没人理他。
这些被神武侯奉为座上宾的“高人”，个个脾气比炉里的炭还硬。
沈白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攥着名册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这里是他祖父和自己梦想中的格物圣地，可眼下，它更像一个失控的菜市场。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堂门被推开。
秦宁走了进来。
他只带了王夯一人，脚步声很轻。
但整个求真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静音。
争吵的木匠闭上了嘴。
挥舞锤子的铁匠停下了手臂。
上一刻还沸反盈天的堂内，此刻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敬畏、狂热、又带着一丝依赖，齐刷刷地汇聚到秦宁身上。
是这个男人，将他们从被人鄙夷的泥潭里捞起，给了他们一个实现毕生妄想的舞台。
“侯爷！”
沈白如蒙大赦，快步迎上。
秦宁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走到大堂中央，环视这片生机勃勃的混乱，露出一丝满意的笑。
“很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喜欢这里的味道，有股子……成事儿的味道。”
众人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自豪。
“我知道，各位都是能人，有脾气，有主见，这是好事。”
秦宁话锋一转。
“但格物院不是草莽江湖，这里有这里的规矩。”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角落里三个正在清扫木屑的杂役身上。
他们的动作不紧不慢，眼神里缺少旁人的狂热，反而带着一丝游离和审视。
“比如，我格物院的规矩，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哪怕是扫地，也容不得敷衍。”
为首的杂役邓福，是前中书侍郎邓洵武的家生子。
他仗着背后有人，放下扫帚，不卑不亢地站了出来。
“侯爷，我等只是杂役，干的是粗活。手脚慢了些，侯爷若看不上，辞退便是。何必如此小题大做，让大伙儿看了，还以为侯爷连几个下人都容不下。”
他话说得巧妙，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暗中挑拨。
果然，一些新来的学徒脸上露出了不忍。
秦宁笑了。
“我从不小题大做。”
他踱步到邓福面前。
“昨天卯时三刻，你在丙字工坊的器械边，袖子里掉了一包铁砂，对不对？”
邓福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器械是用来打磨最精密铜齿轮的，一粒铁砂，就能废掉一整套心血。
秦宁没等他回答，转向第二个人。
“前天夜里，你负责倾倒废油，却故意将半桶油，浇在了新送来的那批梨木上，对不对？”
那人身体一抖，嘴唇发白。
最后，秦宁的目光落在第三个人身上，声音冷得像冰。
“而你。昨日又将沈白刚算出来的潮汐草稿，当废纸扔进了火盆。幸亏被及时抢出，只烧掉一个角，对不对？”
沈白浑身一激灵！
他为此懊恼了一夜，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的！
全场死寂。
匠人们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只是觉得这三人懒，现在，那眼神里只剩下淬了毒的愤怒。
对他们而言，毁掉作品和心血，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你们不是手脚慢。”
秦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雷霆炸响。
“你们是心肠黑！”
“你们不是在偷懒，你们是在搞破坏！是在毁掉我们所有人的心血！”
邓福见事情败露，索性破罐子破摔，脸上露出狰狞。
“是又如何！”
他不再伪装，反而嘶吼着，试图做最后的煽动。
他指着周围的匠人。
“你们都看清楚了！今天他能因为一点‘破坏’就对我们喊打喊杀，明天，你们谁的‘发明’失败了，出了岔子，他就能用同样的罪名杀了你们！”
“他给你们的不是机会，是悬在你们头上的刀！我们就是你们的下场！”
这番话，比首接咒骂秦宁要恶毒百倍。
它精准地戳中了在场所有人内心深处的不安。
然而，回应他的，是秦宁冰冷的嗤笑。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扔在邓福脸上。
那是黄雀截获的，邓洵武给他们的密令。
“告诉你的主子，他的人，我收下了。”
秦宁挥了挥手。
王夯身后，十名黑衣亲卫如狼似虎地扑上，瞬间将三人死死按在地上。
“不……你不能杀我们！我是邓家的人！”
邓福还在声嘶力竭地尖叫。
秦宁转身，面向堂内因邓福那番话而心神不宁的众人。
“拖出去。”
“就在院子里。”
“斩了。”
沈白脸色煞白，下意识想求情。
秦宁一个眼神扫过来，那眼神里的冷硬，让他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很快，院外传来三声短促而绝望的惨叫。
噗嗤、噗嗤。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顺着风，灌进了求真堂。
几个年轻学徒当场干呕起来。
秦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每个字都像用铁水浇筑而成，烙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
“从今天起，立下格物院第一条铁律。”
“在这里，你们可以争吵，可以犯错，可以把天捅个窟窿，我给你们补。”
“但是，任何心怀不轨，意图破坏、窃取、阻挠之人，不论是谁，不论背后站着谁。”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
“下场，就和他们一样。”
“我秦宁开格物院，是请天才和疯子进来，为大宋谋福，为百姓立命。不是请一帮首鼠两端的耗子，来啃食大宋的根基！”
“格物致知，为国为民！你们手里的每一张图纸，每一个零件，未来都关系到万千将士的性命，天下百姓的生计！”
“此地，即为国之重地！不容宵小！”
之前还乱糟糟的求真堂，此刻安静得可怕。
那股狂热而散漫的劲头，被这股血腥味和秦宁的铁血宣言，瞬间凝固，然后锻造成了一股全新的东西。
一种带着锋刃的纪律与使命感。
沈白呆呆地站在那，看着秦宁的背影，只觉得那道身影无比高大，也无比……可怕。
他明白了。
想要保护珍视的学问，光有热情和才智，不够。
还需要一把刀。
一把能斩断一切阻碍的刀。
秦宁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还有些僵硬的肩膀。
“怕了？”
沈白嘴唇动了动，诚实地点头。
“有点。”
“慈不掌兵，仁不立事。”秦宁声音低沉，“我们要做的事，会让无数人害怕。但只要我们走的路是对的，就没什么可怕的。”
他将一份手令交给沈白。
“把这三颗人头，挂在格物院外示众三日。”
沈白接过手令，手虽然还在轻颤，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那场血腥的行刑，像一场淬火，烧尽了他最后一点书生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