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间的碎石路颠得越野车底盘发出闷响,曹瑾单手撑在车窗边,指节被烈日晒得泛白。
后视镜里掠过第三块褪色的"青溪村"木牌时,副驾的孙助手终于忍不住扯松领口:"卫星地图显示这七个自然村共用这个名字,曹总,我们真要挨家挨户敲门?"
"把导航关掉。"曹瑾熄火下车,八月滚烫的铁质车门烙得掌心刺痛,"这里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
话音未落,几个扛着锄头的村民从土墙后转出来。
最前头的老汉用方言低喝一声,七八双沾着泥点的胶鞋齐刷刷停住。
曹瑾分明看见那些黝黑的手掌攥紧了农具,像防备误闯领地的野兽。
孙助手刚要开口,被曹瑾抬手拦住。
他从后备箱取出两瓶矿泉水,倒退两步放在晒得发烫的石碾上:"老乡,我们来找人。"刻意放慢的普通话混着蝉鸣,在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城里人净会糟蹋姑娘!"人群里突然爆出句夹生的普通话,穿碎花衫的妇人啐了口唾沫,"上个月来的记者说要帮阿璃找家人,转头就把她照片卖给小报!"
孙助手倒抽冷气的声音格外刺耳。
曹瑾余光瞥见青年助理涨红着脸往前冲,暗叫不好。
果然,年轻人指着妇人怀里的《法制周刊》急声辩解:"我们曹总是诚通集团......"
"闭嘴!"
两道厉喝同时炸响。
曹瑾的皮鞋碾过碎石挡住孙助手半个身子,老村长拄着枣木拐杖从晒谷场走来,补丁摞补丁的汗衫浸着盐渍,浑浊的眼睛却亮得骇人。
"后生仔,你刚才说诚通集团?"枣木拐杖重重杵在孙助手脚尖前,"三年前征地闹出人命的那个?"
燥热的空气里泛起血腥味。
曹瑾解开衬衫第二颗纽扣,锁骨处的刀疤若隐若现——那是三年前护着被强拆的孤寡老人时留下的。
他摸出烫金名片夹在指间,却始终与老村长保持三步距离:"您若不信,可以打给《财经观察》的郑主编,当年是他拍的现场照片。"
蝉鸣突然聒噪起来。
老村长眯眼盯着那张被晒得发烫的名片,忽然用拐杖挑起旁边竹筐里的山核桃,兜头朝曹瑾砸去。
孙助手惊呼着要挡,却被曹瑾反手按在原地。
核桃雨噼里啪啦砸在挺括的西装上,有几颗擦着额角滚落。
曹瑾连睫毛都没颤,弯腰拾起颗裂开的核桃:"今年雨水少,青皮裹得不够厚吧?"
老村长瞳孔猛地收缩。
这品种的薄皮核桃是青溪村独有,外人根本分不清青皮厚薄与收成的关系。
他喉头滚动两下,拐杖突然转向西边山梁:"后山茶寮还剩半罐清明前炒的碧螺春。"
暮色漫过茶寮竹帘时,曹瑾指腹着粗陶杯沿。
老村长往炭炉里添了块松木,火星噼啪炸开的瞬间,苍老的声音混着茶香飘来:"赵丫头临走前,跪着给后山新坟磕了三个头。"
曹瑾手背青筋暴起,滚茶泼在火炭上腾起白雾。
他记得赵璃说过,母亲临终前攥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背面写着模糊的"青溪"二字。
"那坟里埋的是......"
"二十年前进山支教的女老师。"老村长掀开神龛红布,泛黄的合影上,穿碎花裙的年轻女子抱着个襁褓,"暴雨引发山体滑坡那天,她用后背顶着教室房梁,首到最后一个孩子爬出窗户。"
曹瑾的茶杯磕在石桌上发出脆响。
照片里女子眉心的朱砂痣,与赵璃锁骨处的胎记分毫不差。
茶雾在曹瑾喉间凝成苦涩的团块。
他望着神龛前摇曳的烛火,忽然解开腕表扣在石桌上。
表盘背面刻着的“LY”缩写被烛光镀了层金边,与照片里女教师胸前的校徽纹样奇妙重合。
“去年冬至,她在我办公室睡着了。”曹瑾的拇指无意识杯沿,仿佛触碰的是赵璃蜷在真皮沙发里的发梢,“空调出风口对着她肩膀,第二天就起了疹子。”
老村长添茶的手顿了顿。
竹帘外偷听的碎花衫妇人突然掀帘而入,带进的山风搅得烛火剧烈摇晃:“你说阿璃对山核桃过敏?”
“准确说是青皮汁液。”曹瑾摸出手机解锁相册,放大某张工作照的角落。
画面里赵璃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晾衣绳上挂着的白衬衫袖口,沾着几点淡黄渍痕,“她总说我秘书买的洗衣液褪色。”
几个挤在门边的后生发出抽气声。
他们记得上个月赵璃帮王婶染土布时,确实特意换了件旧衬衫。
孙助手突然福至心灵,掏出车钥匙上挂的栀子花标本:“赵小姐落在我车上的,说是要带给村里孩子当书签。”
茶寮里的炭火噼啪炸开火星。
老村长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照片里女教师的眉眼,忽然起身推开东墙的木窗。
暮色中的村庄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某个山腰处却突兀地暗着一块。
“赵老师当年带着的婴儿,是村西哑婆婆接生的。”老村长沾着茶汤在石桌上画圈,“赵丫头回来那天,哑婆婆房梁上挂了二十年的铜铃,无风自响了整夜。”
曹瑾猛地攥紧手机。
三日前他查到的支教事故档案里,幸存者名单有个被涂黑的名字。
当时暴雨冲垮了通讯塔,救援队在山洞发现的女子遗体旁,确实摆着串铜铃铛。
“阿姐的嫁衣还在我家樟木箱底!”碎花衫妇人突然哭出声,她从腰间荷包掏出颗褪色的塑料纽扣,“赵老师被埋那天,怀里孩子裹的襁褓……用的就是这种梅花扣。”
曹瑾感觉后颈汗毛根根竖立。
他西装内袋里装着赵璃某次醉酒后写的字条,凌乱字迹反复描摹的正是这种九十年代流行的梅花纹样。
当时以为是她设计新品的草稿,如今想来,恐怕是深埋记忆的碎片。
“后生。”老村长从神龛暗格取出个油纸包,陈年墨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赵丫头走前问我借了村志抄录,第七页的批注……看着像地图。”
泛黄的宣纸上,清秀小楷在“雾隐坳”三字旁画了个螺旋。
曹瑾用手机电筒细照,发现墨迹里掺着细碎的金粉——正是赵璃设计珠宝时惯用的点睛笔法。
孙助手突然指着窗外:“曹总,东南方向!”暮色苍茫的山脊线上,十几盏橘色小灯正沿着山腰蜿蜒明灭,恰与村志地图的等高线重合。
那是采药人夜归时戴的头灯,此刻却像某种神秘的指引。
老村长佝偻的背脊忽然挺首,他抓过曹瑾的左手按在村志某处凹陷:“赵老师当年支教的小学旧址,就在雾隐坳入口。但那里……”老人喉结滚动的声音格外清晰,“二十年前泥石流后,就成了禁地。”
竹帘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几个年轻村民交头接耳,曹瑾隐约听见“地质队”“失踪”之类的字眼。
碎花衫妇人突然冲进来抢走油纸包,却在触及曹瑾泛红的眼眶时僵住动作。
“阿姐出事前夜,灶膛里的柴火爆出并蒂花。”妇人颤抖的手指划过曹瑾锁骨处的刀疤,“赵丫头给你缝伤口用的……是不是青溪村特产的苎麻线?”
闷雷突然碾过山脊,茶寮梁柱上的铜铃开始轻微震颤。
曹瑾摸向西装内袋的动作顿住,暴雨将至的潮湿空气里,他闻到了记忆深处的那缕药香——赵璃为他换药时,发梢总会沾上捣碎的止血草味道。
老村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枣木拐杖重重敲向东南方位:“当年救援队……在雾隐坳找到的铜铃……”老人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铃舌是半枚梅花扣。”